移居杭州之后,每次骑车路过西溪湿地,都忍不住在一座桥上停留片刻。桥下是一片开阔的水域,春天夹岸开满梅花。近处的树,远处的山,澹远天空,飘蓬的云,一齐倒影在水中。群山的线条润泽、流畅,常年苍翠,与北方山峦的瘦、硬全然不同,这种美,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漫山遍野的竹子。 江南人爱竹是出了名的,山野里、溪水边、寺院的墙角、园林的回廊外、新式小区的篱笆旁,竹子随处可见。去年在余杭采访时偶然得知,富春江一带产竹,可制作颇具韧性的桃花纸,常用作裱糊油纸伞,或密封做东坡肉的瓦罐。想来许仙白蛇,断桥边,纸伞为媒的桥段,也离不开竹子。除此之外,江南爱竹恐怕也与嘴馋有关,新闻上说,整个春天,浙江人能吃掉数十万吨鲜笋。 食可无肉,居不可无竹。“茅屋一间,新篁数干。雪白纸窗,微侵绿色。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纸上,绝可怜爱。”郑板桥大概写出了绝大多数文人的理想:长日无事,心无旁骛,独坐窗前,看阳光一波三折,穿过竹叶,染上翠色,透过壁窗的白纸,曼妙的变移。简单来说,有钱有闲,心灵富足。 有人编辑了一本中国古代风物志,其中与竹有关的卷数最多。除了实用、好吃之外,竹子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文人的吟咏与喜爱。 魏晋之际,阮籍、嵇康、山涛、阮咸等七人,有不羁之才,常悠游于竹林之下,后人称竹林七贤。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在今天河南,据历史地理的学者考据,当时中原的气候相当于今天的江南一带。晋时,浙江绍兴的王羲之,也喜欢与三五知己集叙,于茂林修竹之间,引流觞曲水,畅叙幽情,喝得微醺的时候,一不小心写了《兰亭集序》。后来,气候发生了变化,竹子的生长区域也南移了一些,中国的文化中心也转移到了江南一带。 元代赵孟頫作《修竹赋》:“猗猗修竹,不卉不蔓,非草非木。操挺特以高世,姿潇洒以拔俗。”这基本是中国文人看待竹子的通用观念。 《玉台新咏》是本艳诗集,相传编撰于陈代。里面写了一段有意思的话:“北方佳人,一顾倾城;竹西少女,独立无双;浣纱溪边,千人为叹;采桑道侧,五马忘归;尽是琼花飘艳,秋月俄辉。 征诸诗心词品,盖有三种理想之美: 态转回眸之艳,香飘曳裾之风,影过丁香时,春光不在花枝,或为形美;新妆低映,水如其珮,月如其襟,云鬟半偏,嫣然一笑花袭人,或为趣美;若耶溪头,潇湘竹边,晶晶秋波,流盼于水明天静之外,人立处,风景全幽,才是神美,才是最高最深的美。” 作者以美人论诗品,认为独立溪头竹边的女子,有“空山绝粒人”的神美,是诗词追求的最高境界。不知道王国维后来写《人间词话》时,会不会想与作者隔空握手,但曹雪芹是不假思索,即把林黛玉写进了竹篁:“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遗憾的是,作为住在水泥森林里的城市人而言,我是无从感受与竹同住的雅趣。对竹子的喜爱,归根到底是很俗的,为的爱吃春笋。新鲜的笋清新脆嫩,入口有甘甜之味。
明 高濂撰《四时幽赏》野间三竹画食、色,性也,古人也有之。《冷斋夜话》里记载了一则趣事。苏东坡谪居岭南期间,请刘器之一起去拜见玉版和尚。器之本不爱爬山,但听说是去见玉版,便欣然从之。到帘泉寺,两人烧笋而食,器之觉得笋味道很好,便问此笋何名。东坡说:“这就是玉版,老僧喜欢说佛法,能令人感知到禅的愉快。”刘器之才恍然觉悟,被老饕东坡骗来觅食了。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写道:“他也喜爱官宦的荣耀。可是每当他混迹人群之中而无人认识他时,他却最为快乐。”他就是这样,一个元气淋漓而富有生机的人。东坡爱吃、懂吃、也懂写吃。他有一首有名的打油诗:“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里的“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就是东坡肉烹调法了。苏东坡后来任杭州太守,“东坡肉”也跟着名声大噪,成了一道江浙名菜。 说到吃竹笋,便不得不提江南的腌笃鲜。其做法看似不复杂,只需将咸肉、鲜肉和笋一起入锅,小火慢炖,其实也有很多的路数。 《三联生活周刊》的前主编朱伟是上海人,写过一本书谈吃。他曾把腌笃鲜的做法写成小文发到网上,大致内容如下: “没有一块好咸肉绝无可能成就一锅好腌笃鲜……每年的咸肉都是先到江南乡下预订,再带到北京。鲜肉我用后肘。为什么用后肘而不用五花肉?因为肘骨与咸肉一起炖笋,才能两种鲜味调和。后肘皮厚脂肪也厚,瘦肉又都是栗子肉,比五花肉耐炖,炖好也更香。纯正的腌笃鲜当然要春笋,春笋嫩,有春之甜香。” 虽然讲究,但总体来说,这份食谱的可操作性是很高的。江南的另一些精致,可就不是这样了。去年在苏州,遇到一位老太太。谈及吃,她插了一句:“《红楼梦》里连条鱼都不吃,曹雪芹算不得精致。”苏帮菜原是宫廷菜,极尽铺张之能事。以制作虾仁为例,为了保鲜,清晨捕捞上来之后,立即放入冰水中,送至厨房,厨师直接在冰水中将虾仁挤出,下锅之前不接受空气……我在咋舌同时,果断放弃了自制的念头。 生活的艺术家周作人是绍兴人,也爱竹子,几乎视之为一种乡愁。他在一篇散文里写:“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几年前,冯唐写文称,“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是写北京的文字里最深刻的一句话。“这样一个草木丰美、山水俊逸的地方,历史这么长,怎么就这么不讲究呢?” 时至今日,周作人的文学造诣、智识、审美趣味,乃至人格,一直没有得到客观的评价。鲁迅在世时,有次接受采访,品评民国杂文,他排的顺序是:周作人、鲁迅等等。新中国成立后,一切秩序重建,官方文人排序是:鲁、郭、茅、巴、老、曹。周作人早在1946年已经被定性为“汉奸”,之后的文人排序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关于竹子,还有一则小故事,也是关于苏东坡的。二十多岁那年,他在凤翔做官。当地有一条河,叫南溪,从终南山里流淌出来。南溪之上竹林繁茂,但有猛虎出没。于是有人提议烧山驱虎。然而,竹子于文人是斯文之物,苏东坡以放火烧竹是“不义之举”而回绝了这个提议。于是南溪一路,虎行趵趵,竹立猗猗。郑板桥后来还为此事写了首小诗:“莫漫锄荆棘,由他与竹高;西铭原有说,万物总同胞。”他将“斯文”提升到众生平等的悲悯心上。 且不论这事的对错,也许正是这种不让风雅澌灭的精神,成就了一些人文静如玉的心灵。这样的心灵在郑板桥、周作人的身上依然存在,不因战乱与人世的荒芜而丢失。 竹子最怕下雪的严冬。它们不会拒绝,不会反抗,雪越积越厚,越压越弯,最后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折断了。 关于周作人的死,有人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1966年5月,文革开始。1966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不再给周作人预付稿费。1966年8月2日,周作人被红卫兵查封了家,并遭到皮带、棍子殴打。其后周作人两次写了短文让儿媳交给当地派出所,以求服用安眠药安乐死,无音信。1967年5月6日,去世,82岁。” 作者:程承,是“师偃茶事”微信上的朋友,没有见过面。出于纯兴趣和义务,凭着“真诚有趣”做了“师偃茶事(shiyanchashi)”微信公众号的主笔和编辑,现居杭州,做着跟写字有关的职业,十年前开始,喜欢背包旅行,做过旅行记者,写乡土文化历史风情,现在是一个城市苦逼青年,和许多人一样。前不久,她收养了一只奶猫,她的书也快要付印了。 延伸阅读: 杭州的梅花开了 湖心亭看雪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