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等) 暮色自空中密集垂临。 日落与月出,让大地自明亮转为暗淡,万物由具体进入抽象。如果说,白昼尘世属于历史、新闻、叙事,暮色垂临后的大地则归入童话、哲学、抒情——暮色垂临,暮色搓成的绳子自空中密集垂临,像杂技舞台上方密集垂临的绳子,让非现实的事物踮起脚尖,自空中垂临,现身于烟火人间,比如: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五十三岁辞官漂泊于长江,写下这一名句。在老杜眼中,星光月华像杂技团演员,顺着绳子般的暮色垂入人间。“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当夜晚和晚年构成双重的暮色,垂临,杜甫在越江而去的一只沙鸥身上,辨认出理想中的自我、可能的前途? 杜甫爱白昼,中正之气盎然——中午时分,阳光正直投向大地,没有一丝阴影。对于入仕途、治国、平天下,有大抱负,与李白、苏东坡、辛弃疾、陆游等等历代诗人相似。仕途不畅,才纸上谈兵,在诗歌中夸大安邦定国之才,无法回避失意、失业、失败的命运。 杜甫并不迷恋夜晚,或者说,对于历史、新闻、叙事的兴趣,大于童话、哲学、抒情。他本意并非要做一个夜晚般的诗人。诗歌,是一种在夜晚才会生长、灌浆、拔节、吐穗的农作物,需要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浇灌且吹拂。“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这昏鸦中间的“独鹤”,一个孤独的“白昼失败者”,无意中成为名垂千古的诗人,发出格格不入的鹤鸣,与唐代以后的暮色一起反复垂临人心。无意中成为“夜晚成功者”,成为由暮色、夜色构成血液肉体的诗人——内心柔软,与强势的、咄咄逼人的政治化白昼冲突、受伤。 直到身后数代,杜甫的诗圣地位才予以确立。对于诗词歌赋这些雕虫小技,本来不屑一顾,直到晚年,杜甫才理性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诗是吾家事。”正是因为杜甫一千五百余首诗作的存在,才有了“中国史诗”这一概念的生发,“世界的真实,才不至于无人注意”(谢默斯· 希尼)。 垂暮,对于涉世太深者,是感伤与沉思的开始;对于出世归隐者,则是福音的渐次加强——与现实拉开距离,清晰认知自身处境与前途。与杜甫相比,终南山时期的王维,对于入暮、夜晚的热爱,深刻复深沉。《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显然少了杜甫的彷徨,也因此减弱诗篇的复杂性和重量——只有痛苦的白昼,才能成就卓越的夜晚:“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陆游热切地梦想冰河铁马、夜雪楼船,像杜甫一样无意写诗,却因“卧听”“北望”这动人的姿态而名世。 或许,一首好诗、一个好诗人,真不是能够刻意而为。苏轼在《与二郎侄书》一文中谈书法:“止有一事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需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仰扬,如龙蛇捉不住。”其实,这也是在谈写作:绚烂之极方能归于平淡,像晚霞绚烂之极,而后归于素常月色——怎样写作不是问题,怎样生活才是一道难题,什么样的白昼决定什么样的夜晚和诗篇,渐老渐熟,渐深远。 对于人生而言,暮色,就是中午、中年以后,那渐渐加重分量的梦、回忆、感伤、爱、眷恋、哀凉。孔子说: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个积极入世的白昼热爱者,对人生进行的理想化设计。他的时间段划分,渐次透露出暮色垂临的消息:五十岁,孔子知道暮色开始加速自天空垂送命运的消息(知天命);六十岁,彻底入夜,听风声雨声更鼓声,声声入耳,无悲无喜(耳顺);七十岁,还来得及再想一想早年美人,但不要失态到掉出雕花的床栏以外(从心所欲不逾矩)…… 最后的一次性垂暮、一次性夜晚,等待一个人在志于学、而立、不惑之后,接受星空的垂临和安慰。在暮年,每个老人都生活得像诗人,强化热爱、感恩、忧伤、怀念的能力,在告别尘世时留下两行诗句:火葬场上方闪现三分钟左右的一缕青烟,直上天空;墓地内一棵野生而出的树上,有一个圆满的鸟巢颤动不已——“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我最爱苍茫的薄暮时分,惟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样美丽。我自己也好像变得年轻了。”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在布拉格的暮色中喃喃低语。 在普及大地、贯彻晚年的暮色中,一个老人的满身皱纹,与墙上潮湿的青苔没有区别,甚至会滋生出相互置换的欲望和动能? 一日又一日的暮色,为完全彻底的一次性长夜的终将垂临,而练习、演习。 尤其是春天,傍晚,当青春和暮色联袂从天空垂临——垂青复垂暮,一个仰望苍穹的老人,就可能有泪水涌出枯井般的双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