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华(小学老师,诗人,生于江边) 旧辰光,沙洲密集、水草丰茂、鱼虾众多的袁浦三江口,是众多南来北归的野鸭与其他水鸟的理想憩息地。受大群过境鸟类的吸引,袁浦很早就出现了打鸟人的踪迹。比如吴家磐头东面有一个打鸟陈磐头,这个磐头的得名就和过去一个姓陈的打鸟人有关。 在“打鸟阿六”出道以前,袁浦有一个老打鸟人很有名。老打鸟人来自苏州吴江,叫刘安有。听人说刘安有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来到杭州的,某个深秋的夜晚,他雇人将船偷偷抬出闸口坝,之后,这个在老家犯了命案的家伙成功避开了独霸钱塘江水面的湖北帮的拦阻,一口气摇了一个反向的之字,摇过六和塔九溪,摇过东江嘴,摇到二三十里外的悬空沙(小沙)才靠岸。幸运的是,刘安有初到袁浦就结识了一个用翻网捕鸟的新沙人阿洪,盖了伊的牌头(读音,应为当地方言,和“靠某某的关系”是一个意思)托人办出枪证,成为合法的打鸟人。再以后,人过中年的刘,在东江嘴一个寡妇家入赘。成家后,他陆续带出了三四个徒弟。因为他打鸟的资格老,面貌看起来也相当老,所以袁浦人习惯叫他“老打鸟人”。 老打鸟人落户东江嘴时,1936年出生的阿六当时还是个懵懂的孩子。童年时代的阿六,每次看到老打鸟人肩扛倒挂着对对野鸭的鸟枪走下暮色沉沉的老磐头,像铁屑碰到磁铁,会情不自禁地远远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这位脸上有麻子的老打鸟人,在阿六心里可是神一样的存在,很多个夜晚,他做梦都梦见自己跟着老打鸟人在江上打野鸭。 阿六后来成为打鸟人,主要还是因为生活所迫。因为家穷,阿六到十一岁才读书,十五岁,高小刚毕业就辍学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六岁就跟人去衢州机场卖苦力,以后做过代课教师、村会计、小镇邮电所的邮递员等等,但家庭条件窘困依然。“十几岁就动过学打鸟的心思,因为‘打鸟六个月可吃用一年’,但成为打鸟人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首先是鸟枪买不起,也买不到。(早年有人托刘安有买过一把旧枪,作价十二石米)。其次打鸟的门道很深,比如自制火药的引药有专门的配方,比如打野鸭需要过硬的划船功夫:侧卧在小船中的人,头部始终不能动,只能用乒乓板大小的桨在水下划水,要让船保持直线前进等。因为同行相忌,像这种秘方和功夫,没有一个打鸟人肯教他,只能靠自己想尽办法偷师、摸索和苦练。 阿六后来是怎么买到枪的?说起来颇费周折。他的第一把枪是在废品收购站购得的,连同枪证。第一把枪很轻,只有47斤,因为射程不远,且准头不好,悄悄地练手一段时间后,他决定换一把新枪,但苦于没地方买。为了买新枪,他曾尝试去老打鸟人的每位徒弟那里打听,结果无功而返。好在阿六见过世面,脑子灵光。当年他猜到老打鸟人的家乡大概率会有枪买,抱着试试看的心,写了好几封挂号信撒网式地向当地政府寄信问询。不久兴化县县政府给他回信,告诉他安徽当涂县塘沟镇有一家鸟枪生产合作社。得到消息的阿六欣喜若狂,马上向亲友借了钱赶往当涂。记得赶到那家鸟枪生产合作社已是中午,不顾饥肠辘辘,就让负责人带他去车间看枪,但摆满车间的几百把枪没有一把让阿六满意,因为他在去的路上打定主意想买一把独一无二的鸟枪,要比老打鸟人和他徒弟的枪更长更大。由于当时想要的规格没有现货,他就付了一笔订金,厂家让他七月份去提枪。没料想再踏上去当涂的旅程,大串联开始了,那是1966年。因为身上带着枪,回程的路变得非常艰辛。原本想坐火车回来,到南京以后,只好改走水路,七转八折后总算将那把和他体重差不多的枪带回了家。 阿六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打鸟人,让老打鸟人也自叹不如。说起怎么打野鸭,他说:打野鸭需要一两亩空旷的水面。然后用媒鸭的叫声引诱天上飞的野鸭,等野鸭降落水面,就用单手划着承重三百斤的小船慢慢地向嬉水觅食的野鸭群靠近。当眼睛能清晰地看到媒鸭嘴巴的轮廓时,差不多在八九十米之间,就可以开枪了。铁砂子散开的范围,有一只晒腌菜的竹匾那么大,久经沙场的媒鸭为了保命,会拼命将觉察到危险而靠拢来的野鸭咬开,等媒鸭一逃开,就是他点燃引药开枪的时候。阿六说,他收成最好的一枪,一共打了十八只成年鸭。 阿六的出名在于他比别人更能吃苦。比如他练就了一流的划船功夫,即使在急流中也能让船沿直线稳稳前进,比如他能在小船上伏卧很长时间,手指头上结冰了都一动不动。阿六的出名,还在于他的装备好。上世纪70年代中期,除集体的水上运输队之外,他是率先在船上安装柴油机的袁浦第一人。娘船(打鸟人有两条船,一条是吃饭睡觉的大船,即娘船,另一条是打鸟的小船)有了机械动力,活动范围就大了。无论是富春江上游的桐庐、建德,还是浦阳江上游的龙游、兰溪、常山,只要有野鸭打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踪迹。除了枪好船好功夫好,头脑活络的他还能紧跟时代。比如在外打鸟,他就通过邮路给相熟的行贩送货。小县城的邮局,在托运柜台办妥手续,转身到电报窗口去请人发电报:张三,野鸭十八,大雁十,收。在信息相对闭塞的七八十年代,一个经常在邮局里给人发电报的打野鸭的人,想想是多么酷啊。 阿六是在国家实施《枪支管理法》的1996年交出那把重124斤的大鸟枪的。那年他六十岁,已经成为祖父。从1966年到996年,打野鸭的日子搭头搭脑三十年。曾跟随父亲在江上打过几年野鸭的小儿子阿义说八十年代末,江里的野鸭已越打越少,有时跑出去一趟连柴油钱都不够,后来他就跑到挖沙船上去了。1996年,比阿六大的那一辈打鸟人早已退出江湖,而阿六本人,实际上就是袁浦最后的打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