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公元2017年，有四十八万九千两百名外国留学生在中国留学，他们来自204个国家。这个数字，让我一下梦回大唐

    五月，西湖边，花都开好了。花落果出，桃李开始收敛花的芬芳，一点一点，酿造属于自己的甜蜜。开花的过程，是向外的，一直向着天空伸展。现在，作为一颗果实，需要向着内心行走，走回自己。过三个月，九十天，二千多个小时，一万多分钟，一颗桃会用蜜汁把自己充满，包括每一个细胞，于是，它就长成了一颗蜜桃。如果长在天堂，它就是一颗仙桃。

    沿着南山路往南走，慢慢地走，我想像一颗蜜桃被甜蜜充满的过程，充满了幸福的味道。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每一棵悬铃木、每一棵樟木，也都有了幸福的味道。在南山路，经过身边最多的是草、是花、是木，然后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多是中国人，也有白色的人，白得像一道闪电。黑色的人，黑得也像一道闪电。作为黄种人，对特别白特别黑的人，总要多看一眼。早二十年，我会很奇怪：一个外国佬！

    现在不会。因为对一个外国人来说：到中国去！是一件平常的事。从前，到中国去！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我再一次想起长安，想起那个一千五百年前的长安。

    长安的五月，有花开后的繁华与祥和。住一百万人，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有它作为大唐帝都的包容与大气，住在长安的，不只有唐人，也有胡人。很奇怪，唐人喜欢将非大唐的人，都称为胡人。胡人有波斯人，有突厥人，有中亚人，有日本人，有非洲人，但没有美国人，那时候，没有美国人，也没有美国。那时候称“胡人”，大约与我现在称“外国佬”是同一种意味。反正不是大唐人，就是胡人。胡人到中国，要走两条路，一条是地上的丝绸之路，另一条是海上丝绸之路。从东欧、中亚到长安，走陆路，需要坐马车、骑骆驼、走路，翻过山、蹚过河、绕过盆地、穿过沙漠，这一条据说超过万里的丝绸之路，一个人，没有几年的时间，是走不完的。张骞去走，一次，走了十三年；又一次，走了四年。有些人，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没走到长安。

    海上那条路，也很长，也很难走，风险浪恶，要走几个月，走一年，一直走到你从今往后都不想再见到大海。但这些，都挡不住“到中国去”的诱惑。当年，“到中国去”是一种时尚，是一种荣耀。当一个人终于走完了一条漫长的路，抬头望见长安的时候，他知道：到中国了。那时候，他满面放光，热泪盈眶，内心如花朵一样花开放。

    诗人元稹说：“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闭上眼睛想一想，诗人很有意思，他大约是不太欢迎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一身的毛和膻，让他作为一个唐人的文雅和作为一个诗人的斯文，遭受了严重的威胁。不过也没有办法，到中国去，山高路远，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沙一程，千山万水的，又没现在住宾馆洗热水澡的条件，据说路上几年不洗一次澡。不用几年，你不洗一个月试试！

    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这些，都挡不住胡人“到中国去”的脚步，于是，胡人的一身风尘和腥膻成为大唐一道繁华的风景。长安一百万人，五万是胡人。做官的，就有三千人。

    可惜，马可·波罗来得晚了一些，只能和忽必烈谈兄论弟。利玛窦紧赶慢赶，终是没赶上万历皇帝的寿诞。赛珍珠就更晚了，只好和林语堂交个朋友。尼克松夫妇有飞机，苏珊·桑塔格没有，所以，桑塔格只好在后院挖了个洞，希望能一直挖到中国去。

    要到中国去。到中国去，是光，是电，是梦想。中国，真正让人向往。

    有时，到中国去，也真正艰难。在五月的西湖，我想起70年前，那个叫“钱学森”的杭州人，这个杭州人在美国，想要到中国去，被拦截、被拘禁、被监视，在原地转了许多的圈圈，终于，做成了一回地下党，辗转把纸条递到了周总理的手上。终于依靠国家的力量，到了中国。为了到中国去，他丢了行李，丢了800公斤的书籍，丢了多年记录的珍贵资料。好在，他终于没有丢掉自己。

    “五年归国路、十年两弹成”，一个中国人，到中国去的路，竟然比外国人还要艰难。想起来，是有一些液体，需要无声地流淌。好在，他终于到了中国。别人到中国去，是因为向往。他到中国去，是为了什么？

    他说：“我在美国那么长时间，从来没想过这一辈子要在那里待下去。因为我是中国人。”

    关于钱老的成就，我不想说，中国人都知道。我只想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与祖国在一起，真好！与祖国荣辱与共的感觉，真好！

    五月，我想象：一个硕大的国家，就是五月的一颗蜜桃，是需要许多人来注入甜蜜，才会让一个国家饱满多汁、充满香甜的气息。别人是“到中国去”，钱老那样，我说是“回中国去”，那些前赴后继“回中国去”的国人，如钱老，如邓稼先、如华罗庚，无法历数，让人仰望。

    我听说，公元2017年，有四十八万九千两百名外国留学生在中国留学，他们来自204个国家。这个数字，让我一下梦回大唐。

    中国每年有多少留学生出去，有多少留学生出去了不再回来，有多少人移民入了他国的国籍，我不想问。我只知道：只有当中国人把“回中国去”作为一种本能，外国人把“到中国去”作为一种向往，我的国才会像一颗丰饶的蜜桃，充满诱人的芬芳。如果，“到杭州去”也能成为一种时尚，那这颗蜜桃，很有可能长成仙桃。因为杭州，是人间天堂。

    五月，在南山路慢慢行走，看着身边闪过的白色的、黑色的闪电，想着“到中国去、到杭州去”，血就感觉会热一些，有一些血，会冲上大脑。和五月的天气一样。现在，我们似乎需要用一些热的血，来浇灌自己。让自己长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