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因为有了中医,更因为有了中药,包括那么多的中成药和膏方等。有一句话叫“人有病,天知否?”我想天是一定知道的,他透过尘霾俯瞰人世,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怎么办呢,只好派一些医生来帮助我们,孙思邈、扁鹊、华佗、张仲景和李时珍们,包括那些民间的草头郎中,那因我们“勿高兴”时治过病抓过药的先生们,遇上你们是我的幸运,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弃文从医了呢。 生病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因为有了中医;生病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要喝中药。在好玩和痛苦之间,它就这么一直存在着,至少存在几千年了吧。 从懵懂记事开始,那个经常摸我脑袋的叔叔就是卫生院中药房里撮药的,他好像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那时我常去那里配乌毛豆壳,因为盗汗盗得厉害。那些乍一眼看上去有点怕怕的人,其实是有很好的脾气的,这犹如那些奇形怪状的中药,特别像毫不起眼的乌毛豆壳。叔叔的白大褂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这显然不是雪花膏的气味。因为年纪小,更因为好奇,有时我以仰视的角度呆呆地看着他抽开一只又一只小抽屉,然后将药放在一把小秤里,右手一扬,左手一按,然后五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地分撒在那厚厚的包装纸上。那样的纸不仅手感好,且也是好闻的,药气会透过纸弥散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犹如那时家中煎药,邻居是能闻得到药气的。相对于西药房里ABCD的字母以及莫名其妙的英译中,我对中药的名称也是有过好感的,比如三七、车前子、半夏等,虽然我不认识它们,打开一包诸如调理体虚的中药,我大概只认识枸杞、红枣和当归一类,至于乌毛豆壳汤,今天我一想起来就要吐的,虽然毛豆本身是个好东西,而且也极易种植。 可能就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吧,小时候的我也是颇为体弱的,但好在我喝药的动力并不是说要把病治好,而是因为喝下汤药的奖赏就是一颗水果糖或一只橘子。我也是很小就从“供批判用”的册子上知道了那句“良药苦口利于病”的话,真如我同时也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以至于后来我也把父母对我的那一套又原封不动地用在了女儿身上,比如她打完针或喝完中药时,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赶快跑!” 但我自己没有跑多远就摔倒了,这个时候你能怪路不平吗?那是我参加工作不久,在乡村中学当一名历史老师,有时同一节课的内容要在六个班讲六次,比如讲望闻问切,我口干舌燥,我也舌吐莲花,那效果好像还可以,至少每个学生都会点点头表示同感的,因为他们都有被望闻问切的体会。虽然一开始我不明白,我会问空座位边上的学生:孙思邈同学今天为什么没有来?边上的扁鹊同学就回答了:他今天勿(不)高兴了!我便厉声问道:上课能高兴来、不高兴不来吗?然后还是华佗同学在下面大胆地解释了一句:勿(不)高兴就是生毛病哉!然后全体的扁鹊和华佗都哗的一声笑开了。于是我就懂了,真如在体育课上对女生的“勿高兴”也是要网开一面的。于是我后来也有了“勿高兴”的时候,老实说那也偶有装的成分,那时怎么开出一张病假条是很需要讲究战略战术的,然而校长都是明白人,只是我也够狠的,当我拎着七包中药去校长室使出苦药计之后,校长也不得不相信我真的是“勿高兴”了。 生活真的很奇怪,你喊一两次狼来了,也许没什么,但是我们真不知道自己离亲爱的狼其实已经很近很近了,终于在一次化验确诊之后,医院为我开出了整整一个月的病假条,然后接着又是一个月!要病到工会都要拎两个水果罐头来看我了,看我还在煎中药,他们便嘱咐我好好养病,但这个时候我已经在想了,我是不是遭到什么报应了? 好在很快我又有了新的发现,以前只是小概率,而现在因为我的“勿高兴”,我的母亲也显得格外重视,每当我中药配回来,她都要仔细地审阅药方,然后打开其中一包,一一对照起来,十有七八她都说得出药的名称,然后她会评价几句,这个是补的,那个是安神的,有时她要跟我父亲说一下,说某味药已经好久没看到了,怎么会配在这里的?说实在的,我那个年纪很少跟父母有交流,一直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外公外婆家里老底子就是开中药铺的,我那老妈原来是有童子功的,如果不是“换了人间”,我会不会也成为一名郎中先生呢,好像还是有这个可能的吧,至少我后来拿到药方也会仔细地看那些药名,一半是无聊,一半是好奇,何况那个时候的中医还是用笔写处方的,他们的字是龙飞凤舞各有千秋,以至于我后来在看郁达夫的小说《东梓关》时就大为感动,因为那里有个细节,那中医在开方子之前先要磨墨酝酿许久,一张方子写完,大约要半个小时左右,那写出来的字不似书法又胜似书法,因为他写的是医者仁心。 而在今天这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不是说中医不会写字了,而是说当门口还等着二三十个已经挂了号的患者时,你怎么还可能磨墨呢?所以我有时也在想,当形式感和仪式感没有之后,它的内容会不会也由此发生变化呢。应该说,现在由电脑打出来的中药处方是一目了然,不用像我老妈那样对某些个字还要猜来猜去,但在猜的过程中便也产生了中医和中药那神秘的一面。 这个神秘倒不是要去说巫,虽然巫可能就是医的最初阶段。我所说的神秘是生活中的小感觉,比如女儿在读幼儿园时也吃过一段时间的中药,怎么哄她呢,我记得那医生在每五帖药中会配一只小香袋,颇为可爱,可以套在脖子上,且有浓浓的香气。有好多次,我们都用这香袋哄她去了医院,然后再哄她把苦药喝下去。也可能是因为基因的缘故吧,她并不反抗也不反感吃中药,并不需要我们捏鼻子按脑袋的,可能她自己还隐隐地觉得是有点勇敢的。然后为了她的病能早早好起来,我们也像父母曾经做过的那样,把药渣倒在马路上让人踩让车辗,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心愿吧。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人到中年却还碰上骨折,这时老母亲仍然要操心我的吃药;而当我为女儿煎药时,那又绝对是百倍的耐心。我想起当年自己煎药时,一开始是煤球炉,然后是煤饼炉,这两种本身就得很有耐心的,而到了煤气灶之后,常常会因大意而把药汤煎干了,后来有了电药罐就方便了,我觉得这些也都是仪式感的,因此在我三代人吃中药的经历中,我从不要医院代为煎药,因为这里少了一份亲力亲为的心意。包括父亲晚年患病之后,我觉得为他去抓药或送药是一件特别愿意做的事情,然后再为他捎去几张新出的报纸。 2013年我脚骨折,那是我最近一次接触中医。但凡骨折都是突如其来的,医生也不可能等我在那里。但就像郁达夫去东梓关是慕名而去,我寻找用古法治骨折的老中医也是颇为周折,因为二十多年前我也骨折过,用的是另一种治疗办法吃足了苦头。好在老中医下了班之后再为我赶回医院,这时我有了新的发现,他除了望闻问切之外,还看起了CT片,而且一边看一边还征询我的意见:你看这里裂开了是不是骨折了?我当然只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后来我发现他也已经用的是电脑处方,即他一边口述,他的助手(他的媳妇)操作电脑,然后助手再向他复述一遍,老中医则为我讲解注意事项。但凡生病的人心情都不会太好且肝火又旺,当他叮嘱我不要喝骨头汤之类的东西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说我二十多年前骨折时,医生让我多喝点骨头汤的……这时他很和颜悦色地用富阳口音问我:那你相信依拉(他)还是相信我呢?一边说一边为我绑扎树皮,他的助手则给我解释是为什么。 生病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就因为有了中医,更因为有了中药,包括那么多的中成药和膏方等。有一句话叫“人有病,天知否?”我想天是一定知道的,他透过尘霾俯瞰人世,滚滚红尘芸芸众生,怎么办呢,只好派一些医生来帮助我们,孙思邈、扁鹊、华佗、张仲景和李时珍们,包括那些民间的草头郎中,那因我们“勿高兴”时治过病抓过药的先生们,遇上你们是我的幸运,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弃文从医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