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杭帮菜又杀了回马枪,只不过打出“新杭帮菜”的旗号,有些餐厅还上了《米其星指南》的榜单。
(糟溜鲈鱼)
杭帮菜的“贴水面飞行” 谁也想不到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杭帮菜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上海滩突然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好多家杭帮菜酒家,知名度比较高的有红泥、张生记、谢小义、江南春、新开元、苏浙汇、万家灯火等。后来连老资格的楼外楼也绷不住了,抢滩虹桥开发区开了一家。这些酒家的环境布置一般都以民族风来拉近与食客的距离,不玩深沉,客人入座后心里比较踏实,说话底气较足,一桌子菜吃下来,也就五六百元的消费额。 不过这些杭帮菜酒家供应的菜肴大都是流行于民间的家常菜,选料比较粗放,成本可控,“贴水面飞行”不至于亏本。但也因为家常,对出菜就不能要求过高。像叫化鸡、东坡肉、宋嫂鱼羹等几只老菜要装装门面的,其他的,就“海派”了。 比如油条入肴,油条在杭州叫做“油炸桧”,是老百姓痛恨秦桧而发明的,现在做成什么丝瓜炒油条、白米虾炒油条,也不难吃,很有老百姓过小日子的机巧。再比如菜梗炒东坡肉,东坡肉原先是放在砂锅里焖的,现在将肉切片,加菜梗一炒,另有一功,菜梗又可吃去一些油水,肉也不太肥腻了。 再比如像含香白玉、凤尾虾香虾排、锦绣地龙丝、三鲜烩鱼唇、抓铃儿、美极鸭脸、清蒸大白菜、咸肉冬瓜、果仁脆皮白玉、绣球鲜贝、瑶柱瓜脯、鲨鱼焖肉、倒笃菜尖椒炒蛏子等等,也以杭帮菜的名义涌来眼前。至于八宝辣酱、剁椒鱼头、五彩鱼柳、红烧河鳗、酸菜粉丝、鸽蛋大乌参、油爆肚花、麻香辣子鸡等,都是敲上杭州菜印章的外帮菜。
(杂鱼烧年糕)
上海人是有点“人来疯”的,你吃了,到处吹嘘,我不去吃一吃就觉得很没面子,所以带着一家老小去吃,尤其是需要预订座位的饭店,味道似乎特别好。但是上海人里有多少人知道宋嫂鱼羹的出处,又有多少人知道蒋介石也是西湖醋鱼的粉丝呢? 过了小几年,有吃货们发现杭州菜缺少大菜,缺少纵深感,刀工马虎,选料粗糙,调味方面也没有太多的变化。你看一款老鸭鞭尖汤,应该选用绿头麻鸭,加天目山笋鞭,有的饭店却用很便宜的白鸭,味道就差多啦。还有一款清汤鱼圆,讲究现做现吃,能有几家饭店肯下此工夫?都是批量采购的,冻在冰箱里,起叫后回锅一煮上桌,鱼圆里出现了气孔,不够滑嫩,鲜味也大打折扣。西湖醋鱼用的往往又是冰鲜,糖醋汁一浇,那根旗杆般的胸鳍怎么也竖不起来。 有人刻薄地说:杭帮菜不是给美食家吃的,而是给洋盘吃的。
(松子细沙燕窝羹)
前度刘郎今又来 进入新世纪后,上海餐饮市场的竞争越来越白热化,更多的外省风味涌入上海,“贴水面飞行”的一些杭帮菜酒家却撑不下去了,就像浙江潮一样,来得快,退得也快。 沪上美食大咖江礼旸经常带我去品鉴美食,我从他那里获得不少知识与信息,他把杭帮菜馆称之为“航空母舰”,分析也是一针见血的:“一是心态不好,捞一票就走。二是那些无根底厨子(不能叫‘师’)底气不足,三是口味太清,四是食材太差,五是场地嘈杂。”当然,铺面租金和用工成本的双双上涨,也是航母屡屡触礁的原因。 近十年,杭帮菜又杀了回马枪,只不过打出“新杭帮菜”的旗号,龙井虾仁、西湖醋鱼、虾爆鳝、东坡肉、桂花鲜栗羹、笋干老鸭煲、乾隆砂锅鱼头、童鸡炒毛豆等属于传统节目,珍重保留,还引入了江苏菜和本帮菜的一些元素,像南麓·浙里、苏浙总会、新荣记等,有些还居然摘了米星,光芒四射。
(东坡乳鸽)
南麓浙里酒家刚刚落户巨鹿路巨富大厦的时候(米其林来上海之前),我就与朋友前去一试新味。老汪虾油拼盘,散发出让我倍感亲切的虾油卤异香,由大厨老汪制作。三黄阉鸡、猪门腔、白肉、条虾等经虾油卤浸后,味道香醇,咸鲜得当。红油三文鱼是对三文鱼最有创意的处理方法,生鲜三文鱼用调料稍擦一下,再用红油浸过,味道更加丰富,吃口也有新的体验。我吃过的三文鱼不算少,但这款红油三文鱼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提高融合度,看来是新杭帮菜的出路。 还有一次我在某新杭帮酒家吃到了一款野笋青豆,竹笋其实都是野生的,只不过店家强调来自安吉,切丁后用鸡汤煨至入味。青豆就是新摘的青毛豆,这款小菜看似平平常常,颜值和格调却很高。宋嫂鱼羹,传统做法大都以草鱼、鳜鱼为食材,他家却用比目鱼,鱼肉嫩滑有加。乾隆砂锅鱼头据说就是一道遗产级的杭州菜,系乾隆皇帝下江南到杭州后由地方官上贡的,鱼头用茶油小火煎至两面黄,再加料烹烧,收汁后装盘,是一款味道很正的半汤菜。
(念睛山海包)
还有几只创新菜也不错,比如鹅肝炖蛋、宫保虾球、黑椒燕麦牛仔骨、翡翠扒鱼面筋等。服务员推荐的杭城油爆河虾,讲究的不是虾壳的脆劲,而是肉质的鲜嫩,上桌前还点了醋,使之更加入味。服务员强调,点醋是杭州菜的点睛之笔,我愿意相信。 让我颇为惊奇的是东坡乳鸽。东坡肉之后,“东坡”两字成了一种烹饪方法了,那么这此法烹一只鸽子也是可行的,一试,味道相当醇厚,有外婆红烧肉的风味。雷公鸭是与樟茶鸭子外形相似的一道鸭子。“雷公”一说,是指鸭子像遭雷公劈过一样,在表皮留下烧焦的痕迹。其实这是厨师的一种类似作秀的手段而已,似炸似熏,使这道鸭子有了浓浓的乡土菜气息。
(红油腌三文鱼)
杭帮菜的背后站着一大批文化人 前不久,朋友拉我去西藏中路来福士广场的拾紫餐厅品味新杭帮菜,餐厅布置雅致,又以临安风味立身,喝了临安桂花米酿,尝了念晴山海包(豆腐皮包裹山珍蔬菜末扎成石榴包)、越式文火小牛肉、香葱海胆豆腐、黄椒酱蒸黄鱼,又看到菜单上有西湖醋鱼,标明以笋壳鱼为食材,心想西湖醋鱼也中外合资啦,就点了一条。上桌后一尝,鱼肉嫩活,味道准足,胜过养殖草鱼多多。 有人认为西湖醋鱼的历史要从南宋算起,也有人胆儿不够肥,认为西湖醋鱼是由清代的醋搂鱼演变而来。醋搂鱼在袁牧的《随园食单》有记载:“用活青鱼切大块,油灼之,加酱、醋、酒喷之,汤多为妙。俟熟即速起锅。此物杭州西湖上五柳居有名。……鱼不可大,大则味不入;不可小,小则刺多。”进入民国以后,时风在变,名物也有变,醋搂鱼慢慢叫成了西湖醋鱼,在五柳居衰败后,幸有楼外楼接盘,使它满血复活。这道醋鱼后来又有了新的吃法,一鱼三吃,一半刺身蘸麻油胡椒面,一半糖醋软溜,剩下的鱼头、龙骨熬汤。 西湖醋鱼在去年被中国烹饪协会评为“杭州十大名菜”之一,在菜谱中它不可商量地要求以草鱼作为食材,“烧好后,浇上一层平滑油亮的糖醋,胸鳍竖起,鱼肉嫩美,带有蟹味,鲜嫩酸甜”。那么可不可以用笋壳鱼代替呢? 笋壳鱼是外来物种,原产于东南亚诸国及澳洲大陆,直到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才引进我国珠三角地区,大量养殖,因为肉质细腻、味道鲜美而广受食客喜爱。我喜欢吃油淋笋壳鱼,皮脆肉嫩,价格也不算太贵。所以我认为以西湖醋鱼的古法来加持一条来自异国他乡的鱼,并不会影响杭州菜的名声。
(蟹粉豆腐)
1862上海老船厂坐落在陆家嘴片区滨江带,是原上海船厂转身的时尚地新标,开了不少餐厅酒吧,以江南融合菜为主打的东方融宴餐厅,也体现了新杭帮菜的发展趋势。我在那里试过几次新味,一款清汤蟹粉狮子头相当不错,厨师用黑毛猪肉加银鳕鱼以及当季的蟹肉,斩粒,手打上劲,加鸡汤文火慢炖四小时而成,汤头澄澈,加之有菜心松茸助味,味道清雅,入口即化,对淮扬狮子头是一个提升。 三门膏蟹烧豆面也是一道相当实惠的菜。三门膏蟹产自台州,壳薄肉多,黄硬膏满,厨师从台州土菜沙蒜豆面中捕获灵感,取豆面烧膏蟹,膏蟹的鲜汁被豆面吸足,味道非常扎实。
(黑松露河虾仁)
早几年我在四川北路的西湖饭店吃过几次,他家的招牌菜当数龙井虾仁,取大粒虾仁挤干水分,上浆滑油,捞起沥油后,复投锅内加调料入味,投一撮泡开的龙井茶叶,颠翻几下出锅装盆。晶莹剔透的虾仁与碧绿的茶叶相得益彰,口感清鲜滑嫩。可惜西湖饭店在去年关张了。至于福建中路之外的知味馆,在魔都也开了几家,菜单中有外婆红烧肉、红烧狮子头、鱼香肉丝、蚝油牛肉、宫保鸡丁、酸辣汤等,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葱烧鸭子)
所幸,新杭帮餐厅一家接一家地开张了,比如枚青·临安食肆、浦江春晓、甬府尊鲜、浙江菜馆、侬家宴、月湖萃等,在江浙与本菜之间游走,路子越走越宽,都赢得了良好的声誉。这一态势证明,上海市场是高度开放的,餐厅只要能做到尊重传统,勇于创新,融合度高,就能满足多层次消费者的需求。 昔时,浙江杭嘉湖地区是出过不少会吃能写的文人的,为中国的饮食史留下了许多美食宝典:林洪的《山家清供》、顾氏的《中馈录》、韩奕的《易牙遗意》、曹庭栋的《粥谱》、高濂的《遵生八笺》和《居家必备》、谢墉的《食味杂咏》、朱彝尊的《食宪鸿秘》、李渔的《闲情偶记》、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等,并不同程度地影响了杭帮菜的形成与发展,所以杭帮菜在“咸与维新”后,一定会有更加精彩的呈现。切记,莫把杭州作汴州,一定要体现江南饮食的风物、风味以及情调! 吃货们,先把好酒囤起来,等着吧。
(杭帮菜博物馆内景)
《美味@江南》是沈嘉禄刚刚出版的一本美食随笔集。
书中介绍了四十余种江南风味(小吃与菜肴)的形成历史、风味特征、文化内涵,饶有风致的描述及美食背后的故事,很值得读者回味。作者还应编辑要求“剧透”了自家的十几道私房菜的秘辛,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审美价值,这也是作者对江南美食的解读和传承。《美味@江南》(大字版)是由中国中福会出版社的“送给爸爸妈妈最好的礼物”丛书中的一本,这套丛书已经出版了十余种,话题涵盖了文学、保健、园艺、法律、维权、女工等方面,是春节期间子女献给老人的精神食粮。 作者: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上海报业集团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创作委员会主任。他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延伸阅读▼ 上海老饕聊杭帮菜:莫把杭州作汴州 上海老饕聊杭帮菜:鲁迅在知味馆能吃到什么 寻味杭城:带你去逛杭州的菜场 有一种九月的滋味,只有杭州人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