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清晨,推开窗,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竹子、行道树、人字形的屋顶……无一不沉浸在万籁俱寂的洁白中。静极了,南方的雪和归鸿的爪印一样着落无声,我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该出门走走,再不去,雪就化了。如同樱花之于日本,稍纵即逝的雪,对杭州人,也有几分“物哀”的意味了。新闻上说昨天夜里两三点,已有许多人扛着长枪短炮的相机赶往断桥,凌晨四五点已经堵车几公里。 西湖太喧哗了,我转道去了西溪。从西边的小径进入园子,天地皆白,三两行人似乎比平日渺小得多,远看像一粒粒的石子,沧海三四粟。雪停了,无风,并不凛冽,比夏日还爽亮,树木、桥、水,无不莹莹有光。空气清澈,拂过脸庞使人愉悦,甚至透出温润的暖意来。 玉树琼枝,鸟儿不飞,亭台水榭覆雪,完整、洁净,无人涉足,不下雪时游园听不见的潺潺溪流,此时却惊天动地一般。我信步走着,沿着曲折的竹径,转入洪园。洪园是洪升的故园,本是西溪风景最胜的地方,但和他的主人一样,也是游客最少的,倒落得“心远地自偏”。 洪升是昆曲《长生殿》的作者,“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故事的蓝本也是白居易《长恨歌》。洪升的命运,却远没有“紫薇郎”幸运。他出生世宦之家,但和贾宝玉一样,顽愚怕读文章,二十年均科举不第,不过他也不在乎。卖文为生,成了当时的“网红”,《长生殿》出版之后,一时杭州纸贵。洪升是个天真而悲观的人,“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比白居易要通透、彻底得多。后来,他还不知好歹地在孝懿皇后忌日演出《长生殿》,自己被劾下狱,还牵连了一众好友。 晚年归钱塘,生活穷困潦倒。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江宁织造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长生殿》,洪升应邀前去观赏,事后在返回杭州途中,于乌镇酒醉后失足落水而死,真是“醉生梦死”了。曹雪芹写《红楼梦》,有些“好事家”还捕风捉影,认为贾宝玉的原型是洪升,其实完全是两回事。 在洪园的亭子里看雪,对面的戏台空空,回廊下的竹子承雪不动,轻微的风,在湖面上推开细密的涟漪。木心有篇文章,讲隆冬天气,挑着几担书去莫干山的老别墅闭门写作。雪夜,点着蜡烛,看着黝黑多折角的石屋,古老的楠木家具,觉得适宜于随便来个鬼魂,谈谈。既然是鬼,必有一段往事,就是过去的世事,可以谈谈。“我无邪念,彼无恶意,任何一个朝代都可以谈谈——这种氛围再不出现鬼魂,使我绝望于鬼的存在。” 我觉得此时也适合见鬼——天地皆白,只余一粒。如果我能挑个鬼魂,那非张岱莫属了。他是杭州雪的知音,《湖心亭看雪》之后,后人只有惭愧的份了。 【湖心亭看雪.明.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近乎平淡,文字爽脆、利落,确实好,但这种好不是正统的好,有点儿无赖,好得不讲道理,打娘胎里带来的随便,随随便便的,别人也只有嫉妒的份。 《湖心亭看雪》为文集《陶庵梦忆》中的一篇,是张岱晚年写的。爱考据的人,从“崇祯五年”着眼,认为这个有“黍离之悲”。崇祯是明王朝最后一个皇帝,北方已经岌岌可危了,江南尽管还算宁静,也是山雨欲来,风眼中的宁静。西湖看雪,是张岱事后的回忆,忖度当时的心境,大概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知交半零落了。 其实不尽然。张岱固然有无常的感慨,但绝没有落入世俗的哀伤里去。张岱自己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无非是“痴人”二字。叶兆言说南京盛产“后主”,如果对比,那杭州该是盛产“痴人”。洪升是痴人,张岱也是,宝玉是他们这一类人的精魂。认真地颓废,万丈深渊地堕落下去。 延伸阅读: 张岱:千古杭州“导游”第一人 借一隅小园与雪景,市方志馆里上演唯美昆曲 吴彦祖归你,张岱归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