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舠犯冷入冰壶,仿佛名人雪后图。 若使看山须待暖,画船多处失西湖。 ——李渔《雪后泛湖》 普洱 1.卖文为生的李渔重返杭州 清康熙四年(1665)冬某日午时,北风呼啸,昏鸦盘旋,因为寒冷,望江门外人迹寥落,守门军士的站姿被风吹得都不是很标准,此时的阳光照在身上犹如敷上了一层冰,而哈一口气出来,像是升腾起了一阵迷雾,随即又消散。 官道上,终于见到了一驾马车出现在视野的远端,压着道上的冰凌慢悠悠驶向城门。待到了城门,一中年男文士掀开车帘,递上了相关路引。车入杭州,才行了数十米,却被数人截住,一穿着打扮极为雍容富贵的男子高呼:“可是谪凡兄到了?” 车帘打开,中年文士下得车来,他略微有些发福,又有和年龄并不相称的眉清目秀,对着迎在车边的诸人拱手说:“渔何德何能,竟劳动各位大驾!” 这中年文士,便是李渔,字谪凡,号笠翁,这一年他五十五岁,已是宇内知名的文学大家、戏剧大家。李渔是金华府兰溪县夏李村人,生于南直隶雉皋(今江苏如皋)。李渔自幼就有才子之誉,世称李十郎。 在搬迁至南京之前,李渔曾经在杭州生活过十来年,他在杭州的寓所就是大名远扬的“武林小筑”,据说李渔初到杭州时,尽管有朋友的接济,但仍然举日维艰,穷途欲哭。这倒逼得李渔卖文为生,数年间写出了《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等传奇及《无声戏》《十二楼》等白话短篇小说集。 这些书解决了李渔全家的生计问题,在带给他巨大的市井声誉之时,也让他受到了正统文人的毁谤。但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 四年前,也就是李渔五十一岁时,同样出于生活的考虑,李渔携家告别了风景如画的西子湖,来到文人荟萃、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南京。数年忽忽而过,这一年写完传奇《凰求凤》后,李渔突然思念起杭州来,于是给杭州的友人陆圻、丁澎、吴百朋等去信,这便有了冬日杭州之行,前来迎接李渔的正是陆圻诸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胶如漆”,对于友情,李渔在《交友箴》中写过:“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真。饮醇代药石,交真类松筠。”“交道戒纷纭,交情忌稠密。神交千里通,面交九嶷隔。宁寡无滥觞,宁淡无胶漆。” 但一别经年,好友间的重逢有着欢欣,就像陆圻用南宋末年袁正真的那阕《长相思·送汪水云》来打趣李渔:“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淡浓。湖山图画中。 采芙蓉,赏芙蓉,小小红船西复东。相思无路通。” 这一日的晚宴设在望湖楼上,隔着窗户,可以看到湖山在冬日稀疏的轮廓,像是水墨之画。座中都是杭州的文化名流,以西泠十子为主,还有像饱经宦海沉浮,曾两次下狱,被劾论死,后遇赦免又重新起复的周亮工。 觥筹交错中酒意渐渐浓烈,文人雅聚,说的大抵是诗文之道,或文坛轶事。时一阵风吹,窗棂被吹开,冷风吹拂,鹅毛大雪犹如蝶群曼舞在天地之间,远山有了薄薄的雪意。 2.雪中看景,大抵要有雪的心境才可以 孤山在望,晴天里从望湖楼看过去历历在目,哪怕是夜晚,月色的清辉同样让山麓清晰浮现,而此刻生了炭火,屋中热气缭绕,屋外寒风凛冽,孤山在白雪如蝶的穿梭中,只有一个轮廓。 望湖楼本就临水,此时,风雪中仿如一艘大船。陆圻忽曼声高吟,语声中有着金石般的铿锵,他和兄弟陆培、陆堦及钱塘一众好友本就极喜爱孤山,尤其是国事沧桑,对梅妻鹤子的林逋林和靖颇有研究,他吟诵的正是林逋的《西湖舟中值雪》:“浩荡弥空阔,霏霏接水濆。舟移忽自却,山近未全分。冻轸闲清泛,温炉接薄薰。悠然咏招隐,何许叹离群。” 这诗中所透露出来的枯索之意,也许是座中众人都有的感触。 顺着陆圻的吟诵,李渔接过了话茬,他指着漫天的飞雪和雪中的大湖,说:“汪砢玉诚不欺我啊,他的《西子湖拾翠余谈》有一段评说西湖胜景的妙语: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汪砢玉是前朝人,字玉水,号乐卿,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曾官山东盐运使判官,能诗文,善书画,家富收藏,说起来也是今日赴宴者的前辈,只可惜改朝换代中已不知下落,唯留下了著述多本。 汪砢玉对西湖景致的评析,李渔是心有戚戚,他和着陆圻吟诵林和靖诗作的话头,又续说:“和靖先生的那首《孤山雪中写望寄呈景山仙尉》中说:‘璚树瑶岑掠眼新,鲜飙时复扬珠尘。此中自是蓬莱阙,何处更寻姑射人。’这更是深得雪中人的真髓!” 雪中看景,大抵要有雪的心境才可以。 栎园先生周亮工在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及第后,曾任明朝山东潍县知县,迁浙江道监察御史。清入关定鼎后,任两淮盐法道、淮扬兵备道、福建布政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户部右侍郎,却又被弹劾入狱,九死一生,他对于雪的体会也用了林和靖的诗《孤山雪中写望》: “片山兼水绕,晴雪复漫漫。一径何人到,中林尽日看。远分樵载重,斜压苇丛干。楼阁严城寺,疏钟动晚寒。” 林和靖的这三首雪中西湖之诗,各有千秋,读的人不同,给人的感受也大有不同,读诗如聊天,彼此的情绪和气息要相通,这就像隐居于孤山的林和靖,他也并非孤寂傲岸得不近人情,对于兴趣相投的友人,林和靖无疑是有趣的朋友。 关上窗,房屋里一下子暖和起来,陆圻说起了文坛的掌故,林和靖和宋诗“开山祖师”,和欧阳修并称为“欧梅”的梅尧臣的友情。 关于梅尧臣,这日在座的各位并不陌生,梅尧臣是宣州宣城(今属安徽)人,幼时家贫,自小发愤苦读,起初以恩荫补任太庙斋郎,做过各地地方官,北宋皇祐三年(1051)赐同进士出身,为太常博士。从诗词传承而言,梅尧臣反对西昆体,强调《诗经》《离骚》的传统,其诗工于平淡,风格含蓄,自成一家。 梅尧臣和林和靖的友谊在文字中便可见一斑,有一年下雪了,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梅尧臣写《对雪忆往岁钱塘西湖访林逋》: “昔乘野艇向湖上,泊岸去寻高士初。折竹压篱曾碍过,却穿松下到茅庐。” 写了一首后,停笔饮茶,捏须自我欣赏了一番,又觉得言犹未尽,于是又提笔写下:“旋烧枯栗衣犹湿,去爱峰前有径开。日暮更寒归欲懒,无端撩乱入船来。” 两首写毕,回想当日畅谈,索性提笔又写了第三首:“樵童野犬迎人后,山葛棠梨案酒时。不畏尖风吹入牖,更教床畔觅鸱夷。” 这种唱和大概是文人间彼此取暖的方式,像这个大雪弥漫的冬日,宴毕,李渔和陆圻三兄弟约好,待明日雪止后去湖上泛舟。 3.李渔是生活中的发明家 到了吴山脚下的客舍,踏进大门,李渔抖去身上积下的白雪,仿佛要把寒气抖落下来。这个时候,他分外想念南京寓所书房里的那把暖椅。李渔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他生活中的一些发明无不与此有关,在后世洛阳纸贵的《闲情偶寄》大抵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记录的。 他自己这样描述这把椅子:“前后置门,两傍镶板”,“此椅之妙,全在安抽替(屉)于脚栅之下……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周镶铜。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烈,而满座皆温。自朝至暮,止用小炭四块”,“只此一物,御尽奇寒”。 那是如友人般温暖的拥抱,李渔甚至有些后悔,应该把这把椅子带到杭州来,他后来在《闲情偶寄》里说:“游山访友,何须另觅肩舆?只须加以杠柱,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雨,体有余温。” 这个构想或许是杭州这个雪中的夜晚带给他的,在这个迷迷糊糊地想念中他酣然入眠,居然梦见了在孤山中和林和靖漫步谈诗,一树梅花开得灿烂,而数只大鹤紧紧追随着他们,雪泥鸿爪斑斑在目。 第二天李渔起来就晚了,外面正是雪霁的天空,眺望中有着无限地辽阔和蔚蓝。洗漱完毕,用过随从奉上的早点后,陆圻三兄弟还没有到,李渔想了想,在案几上打开纸,写下了元稹的一首诗,他准备等下送给陆圻,笔走龙蛇,元稹当年赠白居易的《酬乐天雪中见寄》如梅花摇曳:“知君夜听风萧索,晓望林亭雪半糊。撼落不教封柳眼,扫来偏尽附梅株。敲扶密竹枝犹亚,煦暖寒禽气渐苏。坐觉湖声迷远浪,回惊云路在长途。钱塘湖上蘋先合,梳洗楼前粉暗铺。石立玉童披鹤氅,台施瑶席换龙须。满空飞舞应为瑞,寡和高歌只自娱。莫遣拥帘伤思妇,且将盈尺慰农夫。称觞彼此情何异,对景东西事有殊。镜水绕山山尽白,琉璃云母世间无。” 当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而元稹同时间就任浙东观察史,元稹在诗中描述了两人在杭州把臂同游的友情,李渔把这首诗抄写一番送给陆圻,也是上空交错中关于友情的一段佳话。 李渔写到一半之时,陆圻、陆培、陆堦三兄弟已经到来,围在案几之侧欣赏。 收笔。寒暄。一行人便出了客舍,走到涌金门码头,陆圻早已叫好画舫。 随着舟入湖心,向周边凝望,湖山雪后,琼楼玉树,上下一色,而雪后日光皎然,明媚异常,目光不敢正视。时见觅食的雀鸟振翅飞动,却并不高飞。 话题继续着昨晚的雪中西湖之诗,陆堦年龄小一些,对李渔向来仰慕,他问:“除了那些耳熟能详的诗词,还有哪些写雪中西湖的诗和诗人可以一观?” 李渔略作思忖,说:“《全唐诗》中存其诗一卷,但后世不太知名的诗人李郢有一首写雪后的诗,李郢是北方人,却长年居住在杭州,以山水琴书自娱,疏于驰竞,后来在唐大中十年(856)中进士,最后当了侍御史。” 李郢的那首《冬至后西湖泛舟看断冰偶成长句》写的景物和此刻差相仿佛,却写得气象沉郁:“一阳生后阴飙竭,湖上层冰看折时。云母扇摇当殿色,珊瑚树碎满盘枝。斜汀藻动鱼应觉,极浦波生雁未知。山影浅中留瓦砾,日光寒外送涟漪。崖崩苇岸纵横散,篙蹙兰舟片段随。曾向黄河望冲激,大鹏飞起雪风吹。” 锦绣江南居然能写出如此雄阔诗文,这让人心神激荡,陆培插入说:“李郢这首好是好,但元时的魏初魏青崖写的《杭州大雪》却不遑多让:寸肠不用多蟠结,千计百思徒屑屑。春风昨夜到梅花,况是西湖好晴雪。平时走马入燕云,不忆扁舟落江浙。人生南北亦偶然,造物何尝管调燮。竹捎松滴玉零星,一样林逋诗苦冽。神仙宫府小洞天,琴鹤正为我辈设。酒酣击楫回中流,江山逸兴悠然发。自怜青鬓已如丝,只有丹心犹似铁。” 雪后西湖,其岑寂和清净与日常所见迥然不同,这大概和人的心境有关,李渔想起明初的高僧来复,曾担任灵隐寺的主持,奉召入京后,于蒋山法会上说法,受朱元璋赏识,赐金襕袈裟,授僧录司左觉义,诏住安徽凤阳圆通院,官宦争从其学。但到了明洪武十三年(1380),却涉嫌胡惟庸党被监禁,被凌迟处死。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但来复在灵隐寺潜修时的一首禅诗《鹫峰对雪》却为李渔所欣赏:“玉龙颤晓朔云屯,滕六吹花积厚坤。冻合洪河天不夜,光吞大地月无痕。消冰成水应能辩,会色归空孰与论?老我难禁寒彻骨,一岩松火喜春温。” 谈谈说说,便说到了明初被朱棣诛九族的方孝孺,他所留下的那首写西湖雪景的《题南屏对雪图》中,可看出他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 “昔年岁暮京国还,舣舟夜宿南屏山。山风吹云天欲压,夜半大雪埋江关。清晨倚楼望吴越,六合玉花飘未绝。恍疑江水驾山来,万顷银涛涌城阙。山僧好事喜客留,置酒开筵楼上头……世间今古同飞电,回首人豪都不见。空有罗山石室书,夜夜虹光射霄汉。” 一船人长叹短嘘,而陆圻不曾想到的是,在并不远的将来,他也会陷身于清初的文字狱中,这是后话了。 此刻陆圻已有些醺然之意,他笑谓李渔:“我们说的都是前人的诗,谪凡兄自小才思敏捷,又自号湖上笠翁,面对此湖此雪,不如也吟诗一首留于后世?” 李渔实际上早有所感,也一直在暗暗构思,此时陆圻一说,猛然间想到迎接他时陆圻所引的袁正真的那句“湖山图画中”,他豁然开朗,一首《雪后泛湖》的小诗随即吟出:“轻舠犯冷入冰壶,仿佛名人雪后图。若使看山须待暖,画船多处失西湖。” 时间流逝时我们并不曾注意,等发现时却已经无可挽回。《雪后泛湖》一诗即出,船上数人心领神会中却茫然若失。 4.湖山招李渔 全家移入画图中 这年冬天离开杭州之后,在清康熙五年(1666)和康熙六年(1667),李渔先后获得乔、王二姬,在对其进行细心调教后,组建了以二姬为台柱的家庭戏班,常年巡回于各地,而他的《闲情偶寄》一书也在此期间完成。 《闲情偶寄》一书是李渔对自己的生活中,所得所闻见的事物的总结性描述,既有对戏曲的看法、批评,还涉及生活中的如饮食、坐卧等方面的审美感受。 康熙十一年(1672)、十二年(1673),乔、王二姬先后离世,支撑李渔富足生活的家庭戏班土崩瓦解,李渔的生活转入捉襟见肘的困顿。到康熙十六年(1677),举家迁回杭州,在朋友、官员们的资助下,缘山而筑小院,俯仰之间都可饱赏湖山美景。“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 这样的晚年也差可安慰,但由于长期奔波的劳累,李渔再次病倒。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正月十三,在又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李渔撒手尘寰,时年七十,死后安葬在杭州方家峪九曜山上,当时的钱塘县令梁允植为他题碣:“湖上笠翁之墓”。 若使看山须待暖,画船多处失西湖。 人情冷暖之间,便是白驹过隙般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