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是此岸与彼岸的连接,挺温暖的事。一千两百年前诗人贺知章修造的那座桥,以及我的黄氏先祖在他去世八百年后又修补了那座桥,贺黄两家族人的感情,因了这些层层叠叠结结实实的青条石,连接在了一起,此事提起来心里也热乎。

流经贺家园的小河,原先没有桥,没有桥当然就不方便。一千两百年前,贺知章是想起了先母的嘱咐,才下决心建桥连接两岸的。他是个清官,尽管豪饮、洒脱、豪放,但本人银子不多,离京之时还把自己的大宅子整个儿都捐作了道观,是清清爽爽离开的长安,但回到越州故乡后,还是咬牙修了桥。这是母亲早年的嘱咐,也是当地乡亲的福祉所在,故此,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他那时候已经八十六岁,荣归故里,虽然在村口遇见孩童们“笑问客从何处来”,一时有点措手不及,热泪涟涟。

京城的官职他一直做到礼部侍郎、工部侍郎、秘书监,官位不可谓不高。他下决心辞别长安告老还乡的时候,唐玄宗对这位大诗人、大书法家、知名酒仙,真个是依依不舍,很有点难舍难分的样子。如此看来,他也算是个踌躇一生平安降落的成功人士了。

其实贺知章下决心走仕途也是压力山大的。少年时期他就背受了被要求进步的沉重包袱。我们知道,越州永兴贺氏,本是江东大族,儒学世家,只是到了贺知章父亲那一代,才家道中落,光环不再。所以贺氏族人很希望少时诗文便已出类拔萃的贺知章能赴京赶考,入仕为官。贺知章当然也没辜负族人的期望,过了而立之年便中了进士,进而又高中状元。他是浙江历史上头一位有资料记载的状元。

村里人为他放了鞭炮。他去祠堂跪别祖宗。其母再三叮嘱他做了大官之后,一定要记得回老家帮助乡亲做点实事。

他在京城陪太子读书,做官、作诗、写字、喝酒,与李白、孟浩然一班诗友唱唱和和,一生潇洒也一身清廉,算是有头有脸地完成了人生该做的一切,最终“乡音未改鬓毛衰”地回到了故乡越州永兴贺家园,也就是现在的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蜀山街道知章村。这个村子在四百多年前已经叫作埭上黄村,为黄氏族人聚居。

贺知章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履行了与母亲的约定,在故乡的河上建起了一座石桥,接着又建起了另一座石桥,称作仪方桥。后来乡人为了彰显贺知章的功绩,将这两座桥分别改名,一个叫罗婆桥,一个叫思家桥。

我好几次到我的祖籍地去看思家桥,一方面是缅怀我数百年来居住在那里的黄氏先祖,一方面也是为表达对贺知章的感念,因为黄氏先祖对思家桥后来的焕发生机,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思家桥,一座东西向的单孔梁式的石板桥,中铺三块条形石板,两边为八字形的石台阶,各有十余级。南边的石梁板上刻“思家桥”三字,北边的石梁板上刻“仪方桥”三字。这座桥于明嘉靖年间重建了一回,不重建已经不行了,八百年的风雨,原先由贺知章建造的石桥已经噶登噶登地摇动,成了危桥。所以聚居在埭上黄村的黄氏族人,便一致商定集体出资,要为这座石桥增强筋骨,他们认定被代代传颂的诗人贺知章的思家之情,不能淹没于历史。具体组织重建思家桥的,是黄氏先祖黄九皋。此人也算是嘉靖年间的知名诗人,常带一帮诗人到处采风,有诗文集《竹山集》传世,当时的官职是工部主事。

至今,在桥墩部位的三条石刻条幅中,尚能辨认出“九皋重建”字样。我专门瞪大眼睛去看过,字迹是模糊的,历史是清晰的。

我爷爷在贺知章故里长大,十二岁那年由于家境困难,毅然北渡钱塘江去杭州城里打工谋生。先是到处打杂工,后来去了一位绸机老板家当学徒。由于工作勤勉而被老板相中,招为女婿。他先后生育了五个儿子与一对双胞胎女儿。他的第五个儿子就是我的父亲。我专门陪同父亲到萧山的“十里棣上黄”探访过祖籍地,走走他父亲的老屋村。之后,我自己又去过多次,还在山坡上重建了我曾祖父的墓碑,并且为当地黄家重修的族谱做了序。

前些年贺知章学校成立的时候,我也应邀为这所学校题写了校名。尽管我用毛笔写字很不像样,但也勉力而为,总算被学校采纳,复制在校牌上与信封上。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就如诗人艾青说的那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我觉得这是一片能够产生诗情的土地。

我现在也成了一名诗人,也学着四百多年前我的先祖黄九皋那样,经常带一帮诗人到处采风写作,也出版过若干册诗集。我相信当年黄九皋出面重建思家桥的时候,他自始至终,心中也都萦怀着对八百年前的诗人贺知章的深切感念。

桥的传承,就是诗的传承。

诗的传承,就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

从这个意义上说,“思家桥”也可谓之“诗家桥”。

我们永远不要忘了思家,也永远不要忘了诗家。我想,我们现在热议“知章文化”,要紧的就是这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