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河埠头的风景 在光线幽暗的老物件仓库中,堆叠着数百只结实的大木水桶。从外表上看,这些木桶的形状一样,木板的用料一样,木板的厚薄一样,木桶桶腰上都箍着一个铁箍,桶上部都有两只竖立的“耳朵”,两只耳朵间都架着一根粗大的弧形提梁。初看起来,每一只水桶似乎一模一样。
但桶与桶之间却有明显的不同,不同点就在那根放扁担挂钩的提梁上。你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有些提梁中心点的下侧有一个倒U形的孔槽,孔槽略大于钩子的宽度;有些提梁中心点下侧已切出一只等腰直角,这是比较符合力学原理的,钩子卡入角尖后就不易松动;有些提梁下侧是一只圆弧,好处是便于调整两只水桶的远近和挑姿;还有一只水桶提梁两端各绑着一根粗铁丝,是为了防止挂钩滑出界,引起水桶晃荡。 “同”与“不同”的木水桶使我想到一个个力气有大有小、肩上的担子有轻有重的挑水人。比如酒楼伙计、酱园伙计、豆腐店老板、打铁师傅、茶馆学徒;比如壮年男人、中年妇女、老大伯、小媳妇和肩膀稚嫩的孩子。 “同”与“不同”的大木桶,复原了每一个水光荡漾的小镇的旧日子,每一户过着寻常日子的人家;使我听到一声声门开的吱呀,使我走上每一条通往河埠头去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的泥路;使我经过石桥,经过一片鸟鸣和人语,来到清晨的河埠头;使我成为其中一个来到水边打水的人;使我像谦卑的空水桶弯身舀取流动的活水;使水的重量找到我,力量和温柔再度升上我的肩;使我步履轻快地回家,走过桥,经过鸟鸣和人语;让我走着走着,背影就消失在炊烟袅袅的小镇的某一条街巷里。 一个早起挑水的人,是一个有仪式感的人。一个早起挑水的人,使迷失一夜的烟火又找到了回家的路。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从前的水,柔柔地流动了起来,在晨光中明亮了起来,在淘米洗菜的声息中热闹了起来,桨声抒情地欸乃了起来……临水的小镇,在荡漾的流水的倒影中渐渐清晰和生动了起来。 旧时三墩,河网绵密,众多的河道两岸,嵌着星星一样多的河埠头。在没有自来水之前,河埠头曾和人们的生活紧密相连。
三墩的河埠头,有简易的,一般是用“毛山石头”砌的,砌成一档一档往下走的“踏步档”。临水的位置一般铺着由松木桩支撑的石板,方便淘米洗菜汰衣服。有考究的,是用本地没有的花岗岩条石砌的平台河埠。平台河埠的平台可以用来堆放和装卸货物。平台有大有小,小的四五个平方,大的十几个平方。少数平台河埠上,还有挡风遮雨的屋檐,是全天候河埠,那是建造房屋时,事先设计好的。平台河埠的主人,一般都是官宦之家、家境殷实的人家、作坊工场的业主以及大商号的店家。 平台河埠一般有两种。一种呈直角梯形,人和货物从单侧上下;另一种呈等腰梯形,人和货物分两边上下,彼此互不干扰,后者停泊的船只更多。一般的平台河埠都是单体的,但方山蔡山湾有一个由两个平台河埠连在一起的大河埠,这种情况较为罕见。大河埠实际上是一个码头,上面可以安放吊车,进行机械化作业。 一般河埠的石级只有一脚多宽,但平台河埠的石级要宽得多,而且较为平整。那是为了便于搁放跳板。在平台河埠上装卸货物,因为两侧的石级与河岸平行,船又是平行的靠岸停泊,船头船舷都要同时作业,就必须使用跳板。繁忙的时候,有很多块长短不一的跳板同时搁在不同的石级上。 每个平台河埠及它背依的石坎上,都砌有用整块石头凿成的、系船缆的“牛鼻”或“金钱环”,系缆石之间有一定的间距,且左右对称,为了便于船只停泊。也有的河埠只在条石的边缘凿个茶碗大的圆洞,用来系缆绳。还有几个平台河埠的正面雕了石像,如朱同和酱园的河埠上有一个神采奕奕的石猴。朱同和酱园河埠上的石猴,叫“护航猴”,过去水陆码头常见,那些行船的人相信,敬它,可保驾护航,保佑人船平安。 水乡农村出来的人,都会记起童年的河埠头。春天盈满的小河,边洗衣服边谈家长里短的女人;夏天热闹的小河,孩子们成天在河埠头钓鱼、游泳、打水仗、摸螺蛳;秋天的傍晚时分,老阿婆在河埠头用长竹竿赶不肯上岸的“木坨鸭”,冬天,头发花白的老农在河埠头砸冰挑水。 这是乡间四季的河埠头。是人的河埠头,也是一众生灵的河埠头。是桃花、凤仙花的河埠头;是燕子、白鹭的河埠头;是大白鹅和花猫的河埠头;是蜻蜓和蝴蝶的河埠头;是青蛙、螺蛳和鱼虾的河埠头。是生机盎然的河埠头。 水乡小镇的河埠头,也具备自然化、生活化的元素,但功能性更强,商业和娱乐的气氛更浓。四季的小镇的河埠头,除了洗洗汰汰、取水、以及往来交通,常见周期性的货船集聚。比如新米上市时节,油坊收油菜籽的时节等。据家住五里塘的一位老人回忆,小时候五里塘河的船埠头常停满挨挨挤挤的船,铺满河面的船上可以走路。就像民国作家叶圣陶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中描绘的景象:万盛米行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地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米,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 在以水上运输为主的年代,河埠头从早到晚都很忙碌。有时候还需要挑灯夜战,搬运工人喊着号子,背着或抬着货物,汗流浃背地在埠岸之间上上下下。 平常日子,小镇的河埠头常见赶集的船只停靠,船上装着小猪、鸡鸭以及瓜果蔬菜等,赶集的农民把小猪、鸡鸭、瓜果蔬菜在集市上卖掉了,然后买一些计划买的生活必需品回去。等集市散了,停在河埠头的船也散了。 常见小划船去去来来。有坐船出去喝酒的,有载着醉人回来;有坐船出去访友的,有载着“雪夜访戴”的回来;有哭哭啼啼坐船出嫁的,有载着欢喜地抱着满月的孩子回来;有坐船出去做买卖的,有载着体体面面的回来;有坐船出去读书的,有载着书生意气的回来。 也不鲜见坐船来的草台戏班子抵达本镇。戏班子到了以后,平时空置的大戏台就热闹起来。从早到晚,戏文一幕一幕地演,一折一折地唱,给小镇人带来了令人兴奋的谈资,又引得临近市镇的人,都摇了船来看。此外,河埠头还是近距离看龙舟赛的合适地点。 旧时河埠头,是小镇生活最鲜活,最意味深长的部分。小小的河埠头,关乎身边的柴米油盐事,也联络着流水那头未知的远方。河埠头是小镇人出发和归来的地方。岁月斑驳的河埠头,每天都有离别聚散的故事上演。对于远方的游子来说,流水托起的那一方小小的河埠,是家,是一方湿漉漉的乡愁。 “小桥通巷水依依,落日闲吟到市西,柔橹一声舟自远,家家载得醉人归。”这是已故的园林大师陈从周先生写水乡小镇的诗句。黄昏时宁静的小镇河埠头,是心安归处,使人心变得柔软。在‘漂泊’的梦中,只有河埠头能拯救一双被陆地遗忘的脚,脚趾头触到了河埠头,就可以回到那充满诗意的小镇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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