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墓 金毅摄

张苍水墓道 金毅摄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

普 洱

1.黎明时,

张煌言将坠入永远的黑暗

“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张煌言口占一绝,此年他四十五岁,看着有些憔悴,宛如老农。仰望着牢房高墙上那狭小的窗户,似乎笨重的枷锁没能锁住他心中的执念,但吟出这首诗后,往后数日,张煌言再不出一声,像一个影子飘忽在幽暗之中。

康熙三年(1664)九月七日,天尚未亮,杭州的监狱突然一片闹腾,脚步声越来越近,张煌言知道大限将至,心头一片安谧,这也是求仁得仁。当被押解着走到户外之时,内心却有些恍惚和难受,和他一同从花岙岛被捕的部属罗子木、侍僮杨冠玉等人,也都在这日的受刑行列中。

尤其是杨冠玉,是昔日一个流浪儿,张煌言遇见他后,就把他带在身边,视若己出,如今也才十五岁,有了一点男子汉的彪悍之气。杨冠玉倒是镇定,看到张煌言时,甚至露出了天真的微笑。

行刑的地点在弼教坊,就是在现在的平海路东端与中山中路交接处南侧一带。宋室南渡后,置睦亲宗学于此,地名睦亲坊,俗称狗儿山巷(民间有岳飞冤死后,被狱卒葬尸于狗儿山螺蛳洞一说。)[1]。

清廷选择在此处行刑,而不是在郊外的松木场一带,主要是想起震慑的作用,毕竟零星的反抗还在继续。但选择此地,倒是合了张煌言的心意,张煌言在花岙岛时,写过一首《忆西湖》,如今来看,仿佛是一诗成谶:“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

此时天光渐亮,张煌言有如回家或赴宴时的从容,枷锁和脚链浑如无物。他抬头举目,吴山就在眼前。早晨的空气湿润,能够听到鸟雀的啁啾,而空气里飘荡着桂花的香味,仿佛是一种久远的记忆。

眺看吴山,张煌言一声叹息:“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

这一路行去,围观者已经塞满道路两侧,有对张煌言一行同情和钦佩的,也有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不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天下大势浩浩荡荡,螳臂当车能够成功吗?

也有人看着张煌言瘦弱的模样,看不出朝廷文告中所说的“凶神恶煞”,这样一副用手推一下都能倒下去的皮囊,怎么可能会藏着一个狰狞的魔鬼?不过看他旁若无人的样子,倒是有席卷一切的气度。

张煌言且行且看,密密麻麻簇拥着的人群里,偶尔有故交好友,他知道他们是来为他送行的,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实际上,早在数年前,他已知道大势不可逆转,这也是他解散了抵抗军的根源,但这个世间,总要留下一些固执的人吧,像是一团冷火,冰化了,这火便会燃烧起来。

到了行刑地,一溜十余人环绕着排开,张煌言作为首犯,当然是排在第一个。刽子手上前,欲按着张煌言跪下受戮,但一下子按不下去,张煌言的倔强气已经上来,刽子手还待用强,监斩官内心佩服,示意不必,按照张煌言自己的意思吧!

张煌言突然想起顺治三年(1646)绝食而死的王思任,他的二首《吊于忠肃祠》从脑中翻腾而过,张煌言默默诵读: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

岳坟、于坟之后,让西湖之侧再添一座张坟吧。

张煌言整整身上的衣服,席地坦然坐下,恍如一尘不染的模样,甚至有微微的笑意,闭上眼,轻声说:“来吧!”

2.张煌言对书童杨冠玉的言传身教

刀光闪处,杨冠玉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并不害怕,但有说不出的难受。如果不是遇上张煌言,杨冠玉本来早已经是往生极乐了,在九岁那年,流浪儿的他又饥又渴,昏倒在路边,正是路过的张煌言救了他。

张煌言不仅给了他一口饭吃,还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杨冠玉记得,有一回随张煌言潜入敌后,就在这吴山之上,到伍子胥祠,当时同行的还有宁波万斯大和大和尚超直等人。

在伍子胥塑像面前,众人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张煌言吟诵了一首诗:“江上胥山古木阴,祠堂气象亦萧森。江云不散忧君色,山月犹明死国心……”这是宋庆历六年(1046)进士,后官至三司户部判官强至的《题吴山伍子胥祠》。

那一日坐在伍子胥祠旁,杨冠玉伺候在一旁,张煌言、万斯大、超直和尚等人谈笑风生,大丈夫自当慷慨,在杨冠玉的记忆里,那也是张煌言不多的几次悠闲之时,之后大抵是戎马倥惚。

说到世人的抉择,张煌言用了瞿佑(1341—1427)写的《题伍胥庙》来说:“一过丛祠泪满襟,英雄自古少知音。江边敌国方尝胆,台上佳人正捧心。入郢共知仇已雪,沼吴谁识恨尤深。素车白马终何益,不及陶朱像铸金。”

身后事谁也不知道,而人们总是趋利的。

遥指西湖岳庙方向,张煌言说:“人说杭州柔靡颓废,但事实不是,从来不缺慷慨之士。”他顿了顿,继续说:“人要在某些时刻才能看出他的真性情,像写出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样温婉平和诗作的叶绍翁,也写过悲愤沉郁、壮怀激烈的《题鄂王墓》。”

“万古知心只老天,英雄堪恨复堪怜。如公更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万斯大吟哦出来,诗中的鸱夷,也就是春秋之时的范蠡,他自号鸱夷子皮。万斯大特意说:“这诗的末两句,说的是早知道会埋葬在西湖边,倒不如学范蠡一样泛舟垂钓于湖上,归隐而去。”

张煌言听出了万斯大的规劝之意,沉默片刻,却用宋末元初时优游湖山以终的仇远的《凤凰山故宫》说事:“仇远在诗中说:‘渐无南渡旧衣冠,尚有西湖风雨寒。凤鸟不来山寂寂,鸱夷何在海漫漫。荒陵樵采官犹禁,故苑烟花客自看。惟恨余杭门外柳,长年不了送征鞍。’宋室南渡,好歹承了宗室衣冠,只是少了王导这样的人物而已;而到了仇远这个时候,南宋覆灭,三宫北迁,国破家亡,连衣冠也退出历史舞台了。”

“仇远的好友龚璛,尽管出任了浙江儒学副提举,但内心的悲凉却触手可及,在《咏岳王孙县尉复栖霞墓田》中他写:岳鄂诸孙复墓田,清明寒食起新烟。道旁为我除苍桧,山下如今哭杜鹃。高庙神灵应悔此,中原父老尚凄然。西湖靡靡行人去,却望栖霞转可怜。”

“我,张煌言,张苍水,却不能学范蠡泛舟江湖,以此无用之躯殉道而已。”张煌言又说,“嘉靖八年(1529)会试第一的儒学大师、数学家荆川先生(即唐顺之),在倭寇屡犯沿海时,以兵部郎中督师浙江,曾亲率兵船于崇明破倭寇于海上。后虽在军中病亡,但这才是我的榜样啊!”

张煌言吟诵了唐顺之的《岳王坟》之一:“谁将三字狱,堕此万里城。北望真堪泪,南枝空自荣。国随身共殒,相与虏俱生。落日松风起,犹闻剑戟鸣。”

国随身共殒,相与虏俱生。听到这两句的时候,超直和尚脸有悲悯之色,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吟了一首元时山水画大家黄公望的《西湖竹枝词》:“水仙祠前湖水深,岳王坟上有猿吟。湖船女子唱歌去,月落沧波无处寻。”

超直和尚实际上也是一种委婉的规劝,事情已经到了满目疮痍的地步,已经不可为,但生活依然在继续,何必抱残守缺呢!而张煌言是个有道德洁癖的人,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事不可为,但也要勉力为之。

一行人站起来,边行边说,在吴山之巅,举目转头而望,一侧可看西湖秀丽旖旎,一侧可睹钱塘江的壮阔浩渺,是绝佳的观赏点。“此地在元时,曾建有一座‘如此江山亭’,元末张昱徜徉于吴山,登临此亭,写过《如此江山清集同王仲玉陆进之吕世臣作》:‘吴越江山会此亭,暮春风景昼冥冥。长空孤鸟望中没,落日数峰烟外青。不用登临生感慨,且凭谈笑慰飘零。古今何限英雄恨,付与江湖醉客听。’”张煌言说,“古今何限英雄恨,付与江湖醉客听。我是存了赴死之心的,我的事迹,将来可讲给醉客去听。”

当时一阵风起,杨冠玉记得,张煌言儒衫飘拂,温润如玉,不知道的人很难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决绝和千万人吾往也的胸襟。

3.文徵明的《满江红》揭示了岳飞之死的真相

这天回到住所,张煌言考校杨冠玉的功课后,颇为欣慰,他说:“这柔美的西子湖边,其实处处都有我们的老师,身体力行,要开后世之蒙昧。”

张煌言当即交给杨冠玉几首诗,让他仔细揣摩其中的深意:

元段天祐《岳王庙》:“义胆忠肝百战躯,何堪城社聚妖狐。骤闻强虏同鸣镝,已见功臣赐属镂。宾客有谁曾殉死,君王无意复还都。栖霞岭畔娟娟月,不照凌烟阁上图。”

……

明丘濬《岳王坟》:“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荩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勋翻见遭杀戮,胡亥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浚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

明徐渭《伍公祠》:“吴山东畔伍公祠,野史评多无定时。举族何辜同刈草,后人却苦论鞭尸。退耕始觉投吴早,雪恨终嫌入郢迟。事到此公真不幸,镯镂依旧遇夫差。”

……

当时杨冠玉这样回答张煌言:“岳王之陨,神州同悲,而伍子胥、岳飞、于谦的热血,都是为家国而撒,我们当以这些先贤为导师,毋使神州沉沦。”

对杨冠玉的回答,张煌言很是赞赏,他闪过一个念头,想让杨冠玉离开,因为跟在自己的身边,从形势而看,已经是蚱蜢逢到了秋凉,之后也说过几次,而杨冠玉只是不从,他视张煌言为父,一言一行都模仿着张煌言,或者说,张煌言就是他的人生老师,他又怎么可能离开张煌言。

当时张煌言轻轻敲着桌子,又和杨冠玉讲了两首写岳王墓被称为难分轩轾的两首诗,一首是高启的,一首是赵孟頫的,这两首诗都是别有怀抱。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拟委任高启为户部右侍郎,固辞不受,反而是返回青丘,以教书治田自给。后因为替苏州知府魏观在原张士诚宫殿旧址重建郡衙撰写《上梁文》而获罪,被处以腰斩。他写的《岳王墓》在哀痛之余有着无尽的沧桑:“大树无枝向北风,千年遗恨泣英雄。班师诏已来三殿,射虏书犹说两宫。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栖霞岭上今回首,不见诸陵白露中。”

而赵孟頫原为赵宋后裔,当他面对昔日自毁长城般的国之柱石岳飞之墓,他的悲凉可能更加尖锐和疼痛,《岳鄂王墓》:“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张煌言这样向杨冠玉讲解,在一派萧索荒凉的秋景之中,岳鄂王墓前杂草丛生枝枝蔓蔓,时间飘忽,碾碎了多少英雄的赫赫功勋,青山下忠骨深埋。石兽在肃穆中高高耸立,在荒凉之上又添一层悲凉,今不如昔?杂草绕墓这是何等的悲哀,“轻社稷”的南宋君臣苟且偷安,而中原父老望眼欲穿,悲痛之情犹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旷世之悲,长歌当哭。

杨冠玉忽有所悟:“此时和彼时,其实是何等的相似。”

张煌言一声浩叹化作无声,的确,满清入关和当年元朝入侵何等相似,当年由宋入元的诗人,大多经历了亡国之痛与人格失落的碰撞,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和此时是如此相似。

我们常常说要以史为镜,但真正能够以史为镜的又有几人?

张煌言问杨冠玉:“可还记得武穆王的《满江红》?好男儿也当如此,驾长车,收拾旧山河。”

当时的杨冠玉比此时更为稚气,但把一阕《满江红》吟诵得壮怀激烈:“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张煌言意兴却更为萧索,他喃喃自语,低吟的是文徵明写的《满江红》:“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依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最无端、堪恨又堪悲,风波狱。 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他告诉杨冠玉:“这词中所写的,才是岳飞‘莫须有’的真相啊!可笑又可叹,如果功成身死,倒也死得其所!”

杨冠玉看向张煌言的目光,满是孺慕之情,那里面包含着男孩对父亲的热爱,也许在杨冠玉的内心,他把张煌言当作了父亲般的存在。

4.张煌言和岳飞、于谦并称“西湖三杰”

杨冠玉思绪飘忽,脸色看起来略有些迷茫,在监斩官看来,他是因年幼而失措,原本行刑的秩序也是排在最后一个,有心想为他开脱,能够刀下余生。

不料杨冠玉方才只是想起了张煌言的教诲,内心却是坚决的,断然拒绝了监斩官的好意,说:“张公为国,死于忠;我愿为张公,死于义。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说完他跪倒在张煌言的尸首前,闭目引颈受刑。

刀光灿烂,这一刀的风情,恰如西湖的波光,此时正好日出,西湖上有渔船穿梭,湖面霞光灿烂,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当时的浙江总督是赵廷臣,从内心来说对张煌言不无同情,在张煌言死后,任由宁波鄞县人万斯大等人与和尚超直收敛其尸体,并由张煌言外甥朱湘玉到总督衙门买回首级殡敛,张煌言葬于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后人把他和岳飞、于谦并称之为“西湖三杰”。生前的友人叶振名登越王岭遥祭忠魂,撰祭文将张煌言和罗纶二人并称为“张司马二客”。

张煌言的气节连敌人都佩服,到了乾隆四十一年(1776),此时江山稳固,乾隆命录前朝“殉节诸臣”,并加以褒谥和祭祀。后收入《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清廷对张煌言加谥为“忠烈”,且将其牌位入“祀忠义祠”,得享定期供祭。

但这些不过是清廷一方面安抚人心,一方面想把忠君的念头灌输在臣民的脑袋里。

但没有人知道,杨冠玉引颈受刑时,默念着的正是是张煌言的《甲辰八月辞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