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熊教授说,不要往后看,要向前看。我记住了,忍不住,总是惦念从前——浮山黄昏的夕阳,三月草舍的燕喃,油菜花海的蜂鸣,仲夏稻田的蛙叫,一不留神,蓦地闪过,我的神智,跑田间地头去了
腊月十七,我去广渠门外看阎先生。先生说,故宫的书,写好了;“人生四合”,构思中。何谓四合?先生说,天合,地合,人合,己合。
阎先生八十六。先生的老师说,少写文章,多写书。先生听老师的话,最近几年,一年出一本。
我坐在客厅一角,面向先生,斜对过即是“四合书屋”。先生赠我两字:书香。我问缘故,阎先生说,书同鼠。
我鼠年生。母亲说,属鼠的人,是劳碌命。听母亲的话,记事算起,忙忙碌碌,我尽鼠的本分。
友人李先生,世居京东小堡村,能写会画。村里有座山,山顶有个亭,亭上彩画,出自其手。腊月初一,京城瑞雪,半个时辰,他画出两幅十二生肖。一幅用墨笔,一字不著,个个向前,肖趣天成。一幅着彩十二生肖,正中一只猛鼠,系红福肚兜,骑老牛身上,一手牵牛绳,一手提画轴,上书“风调雨顺”。猛鼠肩立一只红冠大公鸡,向西方看去,心神淡定。彩画底下一行字:
岁在庚子,鸿运当头。今我当值,驱邪纳福。
鼠年正月初一,轮我值班。同事丁丁、翠红说,初一开工,一年吉祥。墨笔生肖画挂外厅,生肖喜盼过年,走在拜年路上。着彩生肖画挂内室,时时提醒:今我当值。这就是鼠命。
“书香”两字,语不惊人,鼠字谐音,把年给推醒了。
鼠年前的京城,叫连绵的大雪,捂得严严的。腊月十一的雪,至今积在林子里、道两旁,久久不舍散去。
不知江南的袁浦下雪没有?腊月里,我订拉萨、成都、昆明、广州的报纸,也都齐了。杭州的报纸,还没收到,许是鼠年雪大,掩了北上的邮路。
庚子年前,京杭大运河两岸,大大小小的红灯笼,高高挂起。只消那调皮的小鬼头,点响一枚百子炮,祭灶庆年的炮仗,欢天喜地扑上天去。
飞天的炮仗,嘭!啪!古今同响,天地相合。五湖四海的游子,大包小包,各安其乡,人人相合。至于己合,一年一度,最要紧的,是回家过年。
到年脚跟,冰天雪地,坐火车上,轰隆隆地,往南奔跑,年三十到杭州,年夜饭在袁浦吃,听沙上的爆竹声,是己合的新春音乐会。
我是一只呆鼠,常怀钱塘沙上。北京的熊教授说,不要往后看,要向前看。我记住了,忍不住,总是惦念从前——浮山黄昏的夕阳,三月草舍的燕喃,油菜花海的蜂鸣,仲夏稻田的蛙叫,一不留神,蓦地闪过,我的神智,跑田间地头去了。
袁浦从前,青山绿水,浦舍人家,林林总总,在眼门前。
六号浦沿的蟹洞,我想。稻蓬窠里的田鸡,我想。红庙窗外的青蚕豆,我想。猪栏草舍的黄南瓜,我想。号子田头的红皮甘蔗,我想。老地基里的枇杷树,我想。瓦舍门前的桃花,我想。木槿圈起的篱笆,我想。二号桥头的明月,我想。黄沙桥畔的车站,我想。
从前袁浦,有一条悠长的老街,老辈人叫它“袁家浦”。街上三百六十五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闹热非凡。老街翻新,菜场犹在,站住了听,浦腔浦韵,你会喜欢,不由自主。
我的家乡,不少词语,北方话里不常见,世人不大讲,乡人常用。譬如,两个字的,事体,担脚,回报,羹饭,笑杀,倒灶,掼倒,伤触,筋骨,歪派,哈话,兜会;三个字的,做生活,吃夜饭,凿栗暴,顶靠硬,没搭煞,擒纵掼,后生家,小鬼头,讨老娘,回手骨,四餐头,寒浸浸,甜孜孜;四个字的,邻舍隔壁,小弟兄家,赤卵朋友,七长八短,七担八柳,无千无万,空头白脑,翻尸盗骨,一色一样,百依百顺,年近岁逼,请阿太啦;五个字的,悬空八只脚,十指一并生,歪瓜烂桃子。
少年时,读《红楼梦》,从五十三回起,味道变了,五十六回后,吾乡方言,突然淡了。从此,这部奇书,逊色不少。梦里的袁浦人,去哪儿了呢?
看梦里方言,听袁浦话,便是奢侈,更不必说,街面上的各色小吃。纷纷扬扬的蒸汽,笼住大半条街。豆腐脑,小馄饨,雪菜面,肉馒头,葱花香里,不坐下吃一口,腿迈不动。
今朝袁浦,地里种的萝卜,塘里养的虾,江里抲的鱼,一样一样,各有滋味。最是老街深处,人有滋味儿,一口老古话,天合,地合,人合,己合,留着一千四百年的余音。
母亲说,新年的衣裳,买好了,等我回家,不合适,还可以换。杭州日报的朋友说,写篇短文,高高兴兴,回袁浦过年。这是腊月十九的事。
今年的年三十,回不去了。千里之外,我恭祝故乡人,枕着压岁钱,做个好梦,鼠年大吉,欢欢喜喜!
我想象,鼠年正月,端袁浦菜,摆满一桌:
菜籽油煎草条儿
捏捏菜
大镬子煮包头鱼
油豆腐烧肉
干菜肉
茭白烧毛豆子
青蚕豆芥腌菜
豆腐干大白菜
外加一汤,小青菜,豆腐皮,肉圆子。
哦,草条儿,开春才有,蚕豆正待开花,毛豆,还要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