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江南，我便不时想起木心。他曾在杭州艺专学过画，那时的校长是林风眠。这名字我很早就有印象，因为好听。后来很多年后，才在北京看了林风眠先生的画展，我想他晚年在香港时作画，那些忧伤的女人和山水，是否脑海中会想起杭州。杭州艺专后来改为国家美术学院，邀我写这篇稿子的朋友，恰巧是国美的学生。想来也是缘分。

从福建去往杭州的路上，一路有雨，忽大忽小，过一洞洞隧道，山间皆是长满花，一树一树，或白或粉。山、树、建筑，时隐时现，浸在蓝绿色的雨雾中。苏轼写西湖“楼台明灭山有无”，在杭州未曾得见，不过这一路上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

与上海相比，我更喜欢杭州。初到杭州的第二天我就去了西湖，西湖和颐和园有点像，围着一潭水，杨柳依依。只是，西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仅有人游西湖，也有人“睡西湖”、“跳西湖”。我的眼睛和手根本无法闲下来，一路按着快门。偶尔钻进老年人的舞场里抽烟，他们跳得起劲儿，真像是一对对的蝴蝶，老了的蝴蝶。说梁祝的故事发生于这里，丝毫不作假。念及此处，我忽然惊讶，自己见到过那么多的人、动物、植物，我都能感受到它们的衰老。但昆虫呢？我怎么判断这是一只已经步入老年的昆虫。

我曾在湖边四处寻觅喝茶的去处，不知是不是行错方向，所见皆是咖啡馆，人们坐在室外，一样闲谈，举杯轻柔。杭州到处有咖啡馆，而且都有个性，我没有刻意寻找，只是闲逛着看。果然没走多远，便有一家开在小区门口。咖啡馆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店里的人们都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发呆。但我始终相信在这忙碌的表象之下，实则每个人都在抱着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出神，仿佛这桌子前方即是一片虚无之海。我进去点单时看见萨利曼的照片歪歪斜斜地挂了一排，她的儿子将两只胳膊架在胸前，显得有些桀骜不驯。

一杯咖啡的时间我抽了半盒烟，我力图在抽烟时模仿杭州人的优雅，可惜我知道那始终是拙劣的。我觉得如果母亲来做，应该会很自然。环视四周，随处可见的优雅——佛具店门口，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坐着抽烟，两条腿随意搭着，慵懒自然；小区里，一个年轻的妇人，踩着小步推孩子出来遛弯儿。

我忍不住要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母亲——我发现了她一直以来与众不同的根源——外祖父一家都是江苏人。在北方时，人们就常说她是广东人，在广东，人家说她是香港人。其实，我理解他们的狭隘，毕竟他们只想说母亲的与众不同。

如此说来，我在出生之前就早已和江南勾上了关系，我性格里的湿润也正是来源于此。但，我并不优雅，我知道这一点。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块灰突突的石头，也像是冬天的雪地里一堆烧黑了的灰烬。人走到哪里，身上都带着一块小小的故乡，尽管外祖父年事已高，做饭行事仍旧透着江南气息。我与江南的关系到此截止，我的来历，是漂泊的，居无定所的，四海为家的。

杭州路上也种月季，比上海的娇嫩，我围着它们拍照，像蜜蜂一样，被迷住了。就像杭州的姑娘一样，她们的身材太适合旗袍和连衣裙，走到哪里都有春天的味道。杭州的姑娘时尚，随处可见穿着时下流行的衣服——破洞牛仔裤配上网袜，蝙蝠袖的外套敞开领口，各式闪耀的耳环吊坠在脸颊两侧摇来荡去。我看得晕了头，人们常说苏杭美女多，这话没跑儿。但这座城市有太多阴柔，以至于我根本朋克不起来。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个属于女人的地方，男人待久了可能会阳痿从而变得优柔寡断起来，就连这里写出的句子，都附着薄薄的雾气，什么也刺不进去。

杭州的马路很宽，不愧是一如既往的大城市，但一要停车就显得窘迫。杭州的停车费贵得吓人，一个小时12块，我们开进小巷，兜兜转转，每处都坐人看守，看车停下即上前告知费用，一分一毫也不减。除了停车费贵，住宿的价格也贵，北上广比之不及。我粗略地查了下杭州的房价，除却中心地带，仍是可以接受的，不似物价那般高得吓人。

我们住在余杭区一家民宿里，屋子的女主人在绿城工作，现在放假在家养胎，我们在客厅闲聊的时候，还说起我在买珠海的房子就是绿城开发的。除了绿城，很多大公司都在杭州，阿里巴巴、华为、苏泊尔，听到这些名字就不难理解如今杭州的繁华。听说杭州已经跻身一线城市之列。它，当然是有这个资格的，我心里却隐隐不希望它太过繁荣，大城市有大城市的毛病，北京上海广州均受其害。

在我们住处附近有个良渚文化村，去完西湖后，闲来无事，便去那里闲晃。据说里面常举办文艺活动，我去的时候恰巧没碰见。在咖啡店外坐着抽烟，园子里到处种满竹子，风一过，就沙沙地响。待到傍晚，寻了一家馆子吃饭。杭州的菜色也优雅，但不绝谈不上清淡。一样的荤素搭配，只是较别处更加精致。杭州的人管他们的面叫片儿川，半生的面配上现炒的浇头，滋味十足。我想，杭州的山色风光是汤底，人生是面，而生活则是面上的浇头。生活在杭州，人生这面算是吃得美了。

说起杭州，虽然名字里未带水，但却真真切切到处是水。京杭运河与钱塘江，一个在西湖上边儿吊着它，一个在下面兜这它。西湖像是他们家老小，妹妹似的受人宠爱。从西湖出来，有条武林路，街上，到处是服装店。心想说这里如果有武林，也定是女人们的武林。走到武林路尽头就靠近大运河了，附近有一站——武林门站。载客的船叫水上巴士，三块钱，便可游运河。青色的河水里，拱桥连着两岸，岸边都是新建的楼房。偶尔能看到乌瓦白墙的老房子沿河站着，旧时里的风韵犹存。

白居易离开杭州后曾作诗《杭州回舫 》：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这城市，像是一个声名在外的美人，男人们只管赞美。

倘若有人问我西湖是否有趣，我的确无从回答。我的身后正有人不断地抱怨着西湖。那天的光很平，一点花哨都没有，我沿着湖水走了小半圈便不再走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这样最合适。再走下去无非是人，是树，是水一般的话语，涟漪般散开。杭州的优雅，你不能一眼将它看尽。只能在离别后的日子里反复回味，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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