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2日上午10点半左右,我在尼泊尔加德满都的一座神庙面前突然失足,当时一只脚踏进了四块石砖的拼接处,我听到咔嚓一声,不是按快门的声音,而是我可怜的骨头发出的声音。当时我还穿着高帮登山鞋,以为可以得到一些保护的,但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在神面前又这么失足了一次。 斯时一群鸽子正从我眼前飞过,当时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词就是——东梓关!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去东梓关! 老实说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骨折了,第一次是在跟农民的篮球比赛中,我技术差只好表现得勇猛一点,跳起来抢篮板,落地时踩在农民大叔的脚背上,人家没事,我却倒地不起……那一次是被送到省中医院,后来打上了石膏,吃煞了苦头,也吃了好多猪爪和骨头汤,当时不止一个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去东梓关呢? 为什么不去东梓关?这个问题有点像哲学命题,但于我这样一个世俗且食稻米的人来说,如果我手脚都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东梓关呢?那时也知道东梓关在富阳,但在富阳的哪里,完全不知道。从小知道的是,看骨折一定要去东梓关,而且我大概知道东梓关应该是在江边,好像有人说要坐船去的。 我第一次骨折的年代,在我的视力范围内还满是手扶拖拉机,所以东梓关,于我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不像当年郁达夫,坐班轮船就从富阳城里去东梓关了,他在笔下是这样写的—— “东梓关在富春江的东岸, 钱塘江到富阳而一折, 自此以上,为富春江, 已经将东西的江流 变成了南北的向道。 轮船在途中停了一二处, 就到东梓关的埠头。” 郁达夫的哥哥郁曼陀更是厉害,十个字就写出了东梓关在富春江的地理情势: “西下严陵滩,东流第一关。” 后来回想起来,我二十岁时大约是读过郁先生的所有小说的,但那时是一夜千页,这《东梓关》又没有《沉沦》和《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么出名。很多时候,我也是把达夫的小说当作散文来看的。比如这一篇极短的《东梓关》,高级的短篇,或者说诗性的短篇,就有点像散文的味道,至少我是好这一口的,虽然我更喜欢郁先生的散文和旧体诗。 ▲ 东梓关村回迁房实景 孙昌建摄
整洁的街容,宽宽的马路,还有几个水塘,这是我对东梓关第一眼的印象。我先去看了新建的村史陈列馆,才知这个村以许氏和申屠氏居多,后者似在桐庐的深澳也有一族。墙上罗列了一些东梓关的名人,而其中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两位名医,一位是张绍富,一位是许善元。 说起许善元,先要说“许十房”,注意,不是许三多。说是大约两百年前,东梓关人许廷询娶了三房妻子生了十个儿子,于是便称之为“许十房”,这十房后又生了三十一个儿子,这许善元就是许家三房的后人,后成为一代名医,有《怪病备查》、《治虚选要》等著述传世。1932年,郁达夫患肺病,在母亲强烈要求下,来东梓关许家大院找许善元看病,而这一切都被郁老师写进了小说《东梓关》中,当时许家和郁家都是一个朋友圈的,用过去的话叫世交,现在没有了,现在最多叫私交。小说中写到一个细节感人至深:许医生“伏倒了头,屏绝住气息,他轻一下重一下的替文朴按了约莫三十分钟的脉,又郑重地看了一看文朴的脸色和舌苔:‘不要紧,不要紧,你这病还轻得很呢!我替你开两个药方,一个现在暂替你止血,一个你以后可以常服的。’说了这几句话后,他又凝神展气地和洋灯注视了好几分钟,然后伸手磨墨,预备写下那两张药方来了……竹园先生把两个药方开好了,搁下了笔,他又重将药方仔细检点了一遍。” 搭个脉要三十分钟,写个方子还要磨墨,写好了还要重将药方仔细检点一遍,这样写出来的字不可能是潦潦草草的,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什么精神?由此看来,那个时代对人的生命还是有着一份敬重的,由此我们对医生更有一份敬重,这不是两家是世交就解释得清楚的。郁达夫的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为东梓关留下了一份遗产,这是跟富春江边他的故居,杭州的风雨茅庐一样的文化遗产,这是不需要去申请的遗产,自珍自惜就可以了。 东梓关村原貌 孙昌建摄 我们去看了许家大院,是在一个池塘边,地理位置倒是极好的,因为离老码头已经不远了。房子还是江南的那种旧式民居,现在无人居住,据说有关部门已经决定要对其整修了,可能还要跟文学有点关系,至少,小说中的文朴,以及现实生活中的郁达夫是在这个院子里住过一宿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有另一种理解,达夫先生笔下的许医生就是代表了我们心目中的那种名医,人要死,天也留不住,但人还是要请医生来留,因此村中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也是那个年代的一种医患关系:“请到许善元,死了也情愿。” 孙昌建摄 接着我去看了张绍富医德馆。馆内有张先生的一些照片,以及我熟悉的杉树皮一类的,也有他的事迹介绍。我特别记住的有一点,碰到那些家贫的人,他还管病人的一日三餐,而且是免费的!因为骨折病人往往要住在他家里养伤。医生做到如此境界,所谓的痛也是值了,因为我们把痛交给了一个有医术又有善德的人。而东梓关之所以出骨伤名医,可能跟此处以前习武之风颇重有关,习武难免要受伤,而习武之风的兴盛,又跟此处古时屯兵驻军有关,因为这是一个“关”嘛。
孙昌建摄 最后去看了东梓关码头,即当年郁达夫坐船的地方,现在则是一片凄凉,这不是我夸张。凄是因为现在这个码头不用了,只有一只小船泊在岸边,颇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其实这不是野渡,无人倒是真的,一行人也是匆匆一瞥就走了;说凉因为这一天都预报有小雪了,再加江风夹雨,那个寒气的确是有点刺骨的。江边立有一碑,有数行文字的介绍,我照了一相,便有点仓皇地往回走了。
往回走的时候又有点不舍,我再看了一眼江景,我知道我的右手是富阳城里方向,左手应该是桐庐方向,左右四顾,那真是萧索肃穆得美死了。那就是一幅宋人的文人画呀,树枝素描着天空,江堤分割了水陆的视线,江景是迷蒙的,一块巨石,一段残缺的栈桥,以及那周边的老房子,这还是郁达夫笔下的东梓关啊,我是不是有点穿越了。 好在我又穿越到了今天,2018年我又去了一次东梓关,是阳春三月去的,那些老房子都已经得到了修缮,杭派民居的改造也已经初见成效,尤其是面朝田野的那一批,白墙黛瓦,自成一景。那码头也早就不是凄凉的调性了,大堤似也整修过了,旁边也新建了一点旅游设施。一同去的人纷纷打听那些农居的租价以及其他问题,而我则在想,如果我真住在这里,我还能写出郁达夫式的《东梓关》吗?
作者孙昌建,文学创作一级
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杭州市政协委员 现任职于都市快报社 ▼延伸阅读▼ 杭州的桥:多少浪漫曾在此驻足 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 在这里,读懂杭州…我的枕边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