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生于1792年8月22日的杭州,算是一名两百年前的90后,两百年后,杭州在他位于上城区马坡巷旧居的位置上建起了一座纪念馆——龚自珍纪念馆,以纪念这位杭州籍的出色的思想家和诗人。如果从建筑的角度上来说,他的纪念馆并不大,但考虑到此处曾是他的旧居,所以跟其他一些纪念馆相比,还是颇有点古旧的味道。我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纪念馆,是跟一批诗人朋友,其中还有来自台湾的前辈诗人,自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杭州的名人纪念馆也越造越新,所以我对那个叫小米园的房子还是存有好感的,正如龚先生的诗,总给人浓郁激愤之感,好像是铁屋中的呐喊,而人们最为熟悉也被引用最多的就是这一首《己亥杂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传闻龚自珍从小聪慧过人,诗文皆能出口成章,这跟他出身于书香官宦家庭是分不开的,尤其是他的母亲是当时大学问家段玉裁的女儿,在他童年时,父亲在京做官,是母亲在杭州教他读书识字,6岁时龚自珍离开杭州,到京城跟父亲一起生活。1811年时,龚父奉旨调任徽州知府,途中龚自珍去苏州造访了外祖父段玉裁。读了外孙的诗文之后,段老先生极为欣赏,他认为小龚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这个话肯定有犊孙之情,但确也有独特的眼光。另外也有传闻说,少年时期的龚自珍也受到过外祖父的亲授,所以基础打得相当扎实。因为欣赏外孙,所以便将他次子的女儿段美贞许配给小龚,这当然是表亲婚姻,亲上加亲,在当时也并不少见。时年龚自珍虚岁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正所谓情场得意,考场失意,跟很多极有才华的人却不能在科举考试上出人头第一样,龚自珍的科举之路也满是痛苦的记忆,1813年的乡试他名落孙山,一直要到1818年他又应浙江乡试,始中举,1819年、1820年,他两次参加会试皆落选,后来他以举人挑选为内阁中书。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妻子不幸病亡,后来他便又续了弦。一直要到1829年(道光九年),龚自珍经过第六次会试,终于考中进士。另有一说他在此年与湖南人魏源双双落榜,此后这两位“考友”遂成好友。此前龚自珍也属于“半官半读”,当时担任的是国史馆校对的职务,虽说也是官职,但其实是个清闲的职务,只是说由于这个原因,他得以阅读了内阁丰富的档案和典籍,这为他的学问又一次奠定了基础,包括他后来在藏书和目录学方面的成就,也跟他在这段时期的任职是分不开的。后来他又参加《大清一统志》的修撰,等于是国史编撰官了,但他又不只是从文字到文字,而是要由史论今,发表对时政的看法,由此得罪了不少朝政的官员,这也是读书人都会碰到的问题,那个阶段,龚自珍还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等极有份量的文章。
照理来说,凭龚自珍的常识和才华,他是应该受到朝廷的重用的,之所以没有被重用,原因还是他锋芒太露,说了当政者不想听也不愿听的话,因为那个时候的清政府,从里到外都差不多要烂透了,虽然不乏仁人志士的热血和激情,也时不时提出救世良方,23岁那年龚自珍已写成《明良论》四篇,痛斥“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矛盾直指士大夫阶层,但这实在已经无济于事了。而文人论政,包括科举考试中的纵论国事,也是一种传统。在殿试对策中龚自珍曾仿效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撰写了《御试安边抚远疏》,议论新疆平定准格尔叛乱后的善后治理,从施政、用人、治水、治边等方面提出了改革主张,他“胪举时事,洒洒千余言,直陈无隐,阅卷诸公皆大惊。”当时主持殿试的大学士曹振镛是个有名的“多磕头、少说话”的三朝不倒翁,他以“楷法不中程”为由,将之不列入优等,将龚自珍置于三甲第十九名,不得入翰林,仍为内阁中书。
这个事情从今天来看,等于是一篇高考作文不入考官的法眼,但其实是涉及有关如何用人的大问题,像龚自珍这样锋芒毕露之才,虽为众人注目,但取不取他、用不用他,却是代表了朝廷用人的风向标,因此龚自珍的遭遇实际上也是带有普遍性的,所以他会发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呼吁。
龚自珍跟林则徐和魏源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后两人都是中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人,且身体力行,龚自珍支持禁烟运动,在林则徐去广东查禁鸦片前夕,给林写下了《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他认为“鸦片烟即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他提出“食妖宜绝”,对破坏禁烟者“宜杀一儆百”,而且他还希望通林则徐的改革,使中国出现“银价平,物力实,人心定”的局面。
龚自珍所处的时代,内忧外患,社会矛盾积重难返,所以他是力主改革的,但那个时候,他连林则徐这样去禁烟的机会都没有,期间也曾在书院授课传业,更多时间里他只能以诗文抒怀,留下了《己亥杂诗》315首和《定庵全集》,梁启超曾经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全集》,若受电然。”南社著名诗人柳亚子评介说是“三百年来第一流,飞仙剑客古无俦”。可以说龚自珍的诗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是那种忧国忧民的情怀,相对而言,他的诗启后的意义更大一些,特别是对清末和民国诗人的意义更为重大,包括柳亚子、苏曼殊以及鲁迅、郁达夫等都深受他的影响,很多人认为他是清诗第一人,也有不少论者认为清诗其实并不逊色于唐诗,只是人们的审美一直停留在唐宋诗上面,不敢直面清诗的那种尖锐和沉郁。
除了诗歌之外,龚自珍的散文也极有成就,他不仅突破了明小品文的格局,也跟当时极为盛行的桐城派散文不一样,他更接地气,更为大胆,但同时又巧用立意,善用曲笔,在揭露时弊、经邦济世方面独树一帜,其中最为著名的也一度列入中学课本的就是《病梅馆记》,他一上来就列出江南三大赏梅胜地并指世人对梅的见解: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然后龚自珍指出这其实是一种普遍现象:“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以梅喻人,以病梅喻病世,喻世间的用人观,宁曲不直,宁疏不密,以病为美,不要生机,龚自珍的文风由此可见一斑。不过龚自珍吟梅颂花也不只是这样一种视角,他的名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似乎更为脍炙人口。
1839年6月4日(道光十九年),即鸦片战争爆发前一年,龚自珍辞官回杭,当时他是只身返乡,后来才把家眷接回来,传闻他后来都不愿亲自返京,这可见他对京城的厌恶,或许也还有不能明说的理由,这个我们在后面也可以作一点猜度。 辞官后的龚自珍以教职谋生,1841年起,龚自珍执教于江苏丹阳的云阳书院。三月,父亲龚丽正去世,龚自珍又兼任了原由其父主持的杭州紫阳书院讲席。夏末,他曾写信给江苏巡抚梁章钜,准备辞去教职,但1841年9月26日,时年50岁的他在酒后突患急病暴卒于丹阳。他的去世颇为蹊跷,也为后世留下了谜团,自然也有不少版本的传闻和演义,因在他随身的行囊中藏有一小束枯萎的丁香花和一位女人的自画像,于是这一桩疑案便也称之为 “丁香花公案”。 这段公案,起源于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一首诗,诗中写道:“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篇末并自注云: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这里的“宣武门内太平湖”,指的是乾隆曾孙、宗室才子、贝勒奕绘的府邸;而“丁香花”、“缟衣人”,则就是奕绘的侧福晋顾太清,那就是那幅自画像的女主人,这位女主人早年是歌女出身,可谓才貌俱佳,当时在京城的清廷高层中已经出现类似沙龙性质的聚会,顾太清自然是里里外外皆要照应,这让去参加沙龙的龚自珍神魂颠倒,其实跟他同去的也还有林则徐和魏源等好友,于是龚诗人只能以诗传情,且有点事先张扬,当时就为不少人所知,但据说两人之情事也只是处在柏拉图的状态当中,因为没办法真正有实质性的接触,由此龚诗人便变得行为有点乖张,这就是坊间所传的“丁香花公案”,人们当然也是见仁见智,有赞同者,有反对者,也有辟谣者。清末的曾朴曾将此事又虚构了一番,写入了小说《孽海花》的第三、四回,两人的所谓“情事”更是得以盛传。
名人身上的这种逸闻艳事其实也不奇怪,特别是出现在文人身上,龚自珍后来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愤世嫉俗,世人皆睡唯我独醒,但他同时也写了不少的艳词,从创作是源于生活的观点来看,他与某个才女有情事也不奇怪,但从创作又是高于生活这一观点来看,某种虚构和云游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是从丁香花事件的后果来看,顾太清及家人被逐出王府,从此流落市井,而龚自珍也辞官回乡。他匆忙离开京师之后,对进京心有余悸,曾遣仆人入京迎接家眷,自己并不亲往。两年后的八月廿十,龚自珍暴病而卒,这被有人理解为是被明善堂主人用毒鸩杀害了。但又有版本说明善自己倒是非常开明,他并没有对龚和夫人进行报复,反倒是他的亲生儿子不能容忍此种“丑闻”,在明善因病去世之后,将继母顾太清和四个弟妹统统赶出王府,于是便有人猜测说,龚自珍的死也跟这位贝勒爷的报复有关。后人在有关顾太清的诗文中,也将这段暧昧之情事删得一干二净。 今天杭州的龚自珍纪念馆也是值得一看的地方,只是寻找起来会费点小周折,那个小米园实际上是清代桐乡贡生汪淮所建,后来为龚自珍的爷爷购得又重建,现在这里门牌挂的还是马坡巷16号,但你问人马坡巷在哪里,可能只有那一带的老杭州人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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