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样的一双手:看手背,条条凸起的青筋在皱皮耷拉的皮肤下奔突;看手掌,从虎口到掌心都已磨脱了几层皮;看手指,十个指头的指甲盖都已发黄、发黑,右手食指的指关节上,有常年贴膏药留下的黑乎乎的痕迹。当你伸出手和这双手一比,这双手就显得愈发的粗粝与苍老。这样一双令人震撼的手,它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唔,这就要问这双手的主人,身上鱼腥气扑鼻,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的老渔民张加力了。 张加力,一九五八年出生于外张村的一户渔民家庭。在他小时候,村里人大半过着‘半耕半渔’的生活。轮到种田的时候种田,轮到捕鱼的时候捕鱼。“在老辈人手里,鱼木佬佬多,有头像鳓鱼、肚皮像把刀的鲥鱼,也有肚皮吹起来像个球的吹肚鱼(河豚)、包头鱼、螺蛳青,大的上百斤的都有。张加力回忆,他第一次跟老辈人外出捕鱼是一九七七年六月的事。那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富阳汤山,摇橹船咕嘎咕嘎摇了一天,摇到汤山,天都已经黑了。捕鱼是从第二天凌晨四点开始的,到六点光景结束。等纤网拉上岸,发现里面什么鱼都有:鲢鱼、包头、鲫鱼、鳊鱼、鲈鱼、黄尾巴、杨花鱼、汪刺鱼、翘嘴鲅……一网鱼毛估估一千来斤,让人既高兴又发愁。高兴是因为鱼多,发愁也是因为鱼多。那天,十二个人辛辛苦苦抬着满满的鱼筐去附近的集市上卖,结果卖也卖不完。 八十年代初,后生辈中捕鱼经验最丰富的张加力成了纤网队的队长。当时江里的鱼还很多。譬如分田到户的第二年七月,纤网队在闻堰码头一网捕起了八千斤鲚鱼,成为最具轰动性的一条渔业新闻。回忆当年那一网的壮观场景,张加力说:纤网“脑门”被成千上万条的鲚鱼堵住了网眼,水流不出去,网拉来拉去拉不动,格个辰光,太阳刚刚升起,围网内浮起一片耀眼的雪白。可惜这收获空前的一网,后来成了永久的绝唱。 时光一晃眼又过去了十年。九十年代上半叶,村集体的纤网队早已解散,昔日一起捕鱼的同伴,一批去跑黄沙运输了,剩下的一批,纷纷做起了个体渔业捕捞户。张家力和这两批人都不一样,他是先去跑运沙船,然后才回到老本行的。促使他‘回归’的原因,是见到有位邻居以捕捞蟹苗、鳗苗为业,收入相当好,不像撑船那么苦和累。1995年,他如愿领出了从事专业捕捞的‘红本本’。头三年,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捕捞方式放虾笼。从长安沙到七堡,很多地方都去放过,基本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收成最好的一天,放了四十斤虾,三十斤蟹,还有好几光鳗。放虾笼收入不错,但拔虾笼却是一门力气活。潮水一大,虾笼就会被埋进厚厚的沙子,虾笼一旦“胀死”,拔起来特别累,一百多只虾笼拔下来,人就像虚脱了一样。日子一长,手上就起了厚厚的茧,手上的青筋,也拔猛了。 1998年,四十岁的张加力,加入了用丝网作业的渔民队伍。说起捕鱼,张加力说:一年之中,几月份捕什么鱼,是跟着鱼汛走的。比如五月到八月捕鲚鱼,七月到十二月捕鲢鱼包头,十月份捕黄尾巴,重阳节过后,捕江蟹和舌鳎等等。张加力说,鱼群的出没也是有规律性的,比如你前一天在七桥上下各下一道网,上道捕到了鲢鱼,下道捕到了包头。第二天一般也是这样,想捕哪种鱼,要看自己欢喜。至于鳊鱼,喜欢待在水流相对平缓的大桥桥墩下,而鲻鱼到了冬天,会聚集在最先晒到阳光的浅滩。 用网捕鱼比起放虾笼来,在船上的时间更长,也更辛苦。特别是捕鲚鱼的旺季,吃和睡都在船上。上潮时捕上潮鱼,下水时捕下水鱼,日潮夜潮,一天一夜,二百米长的丝网要放十来道,饿了扒口冷饭,困了打个盹,要累到实在熬不住为止。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连续捕了三天三夜。钱是好挣的,一九九八年那年,好的一天收入二三千,那时城里一般地段的房子也就两三千一平。 张家力的这双手就是在长年累月的捕捞生活中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因为长期浸泡在水中,十个指甲都患了慢性甲沟炎。因为每天不停地放网收网,连掌纹都快要磨光了,虎口上的新皮总是长不好,指关节上的伤口也永远好不了。“夏天好过一点,冬天的手冻疮开裂,比现在还要难看多哩!”。 在钱塘江里讨生活,除了辛苦,还有一定的风险。比如夜茫三更,螺旋桨突然被失去灯光标志的丝网缠住,而潮水马上就要到了,比如有人冒险去抓潮头鱼,一不小心就会船翻人亡。即使经验丰富如张加力本人,也曾遇到过十分凶险的时刻。记得某个天蒙蒙亮的冬天早上,他在七桥下的航道上收网,差点被一艘船头很高的大货船撞上。因为当时大货船的船老大在驾驶舱外洗脸,加上机器的噪音又盖过了一切的声音,不管是打旗语还是喊叫都没有作用。及至大货船与将将避开的小渔船擦身而过,冷汗早已湿透了张家力的后背。 张加力的船是渔政指定的几条标本船之一,他手上有一本记录渔获的日记本。每天捕鱼的量多少、种类、数量、尺寸都要记载。说起近几年日渐减少的鱼类,他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今年鲚鱼很少,其他鱼也越来越少,特别是以前数量最多的鲫鱼,现在已经不大看得到,像煞要断种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