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月，地上的小菜可以用手指梊（音dì，意为撮取）了。

每年春天是各色的青，开始是淡雅的杨柳青，然后是豌豆的陌上青，接着是槐树高开的澹澹青，继而是菜圃生长的脆脆青……梊下一把小小的青菜，扔在汤里就变成几株翠绿，鲜艳得仿佛魂魄才施施然的苏醒。咬上一口，脆嫩脆嫩，就像愉悦的心情。

周亮

泥土高溅，扑打面颊

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从防疫岗位回家，常常长路无人，偶尔有十几米长的货车呼啸而过。有一夜暴雨如注，我停在路边一户人家的门前等待，白花花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击打着车窗，想到工作上遇见的各样问题，想到疲惫的同事们就像拉长的皮筋一直坚持着，不由企盼着大雨早点结束。

疫情之下，好多人因为各样的烦恼而抑郁，而乡村的土地、河流，能疗愈人心。

沙地以前是海洋，泥土很珍贵。自家的屋后有一小块土地，长宽十余步，经过一个冬天的雨雪，变硬了，荒芜了，有些可惜。春雨洇湿大地的时候，便寻思着种菜。

先除草。开花的萝卜一人多高，斩成几段；荠菜开着小白花，茎细根深；羊奶子草折断后，会流出乳白的汁液，黏糊糊的……砖缝石隙里长出的野草最难清理，叶片小小，根却是很大的纠结的一团，它们往往是整个田园最长寿的。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是也。

翻地是要藏着力气的，一鼓作气是够快的，不久就干不动了。尖齿铁耙，用力抡起，落下，翻出一个大坑，把各样的杂草扒进坑里，踩几下，再翻一个大块土，倒转铁耙敲碎土疙瘩。土地真是珍贵的，杂草埋在土下腐朽，就能肥地，化害为利。

平齿铁耙用来起沟，抓起的泥土拍在沟沿，啪、啪啪，印上一条条齿痕，纵横交错像印象派的画作，很漂亮。

泥耙前拉后推，高高低低的土面就平整了，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就细碎了。推拉到地头一看，原本邋邋遢遢的沙土平整得像一幅画框，很有成就感。

乌鸫在远处落下，找蚯蚓吃；鹁鸪也飞过来，找的是草籽。土地上爬行的是千脚虫，一圈黄一圈黑有些像蜈蚣，却是无毒的，不过千脚虫很臭，鸟兽都不爱吃它。

年前母亲播下了毛豆，覆上薄膜防冻，只是出芽率不是很高。我在一场冰冷的春雨后一株一株起土，分种，期盼着风调雨顺，反季节播种最怕寒潮，很多期望赢在起跑线的往往收获了一个寂寞。

妻子把厨房剩下的马铃薯按着眼切成一块一块的，我在草木灰里滚了几下，一块一块埋进土里，为此还新买了一把十元的花钎刀。以前的花钎刀是一个弧形的铁器加一个木柄，现在工艺改进，整体合金压制，又亮又快，合金柄很长，用起来很顺手。

种马铃薯的时候发现德福哥的马铃薯已经抽芽，他说年前种下的，只是天气太冷所以长得慢。他有好几个坑没发芽，猜测着是不是被地老虎（注：昆虫名，夜蛾科，多食性作物害虫）吃了，当着我的面小心挖开，果然只剩下一张皮。不过我种下的马铃薯正逢天时，每一块都很快发芽，叶子也很快葳蕤着赶上了德福哥年前种下的。

母亲从网上买来的四包玉米种被我翻了出来，金镶玉、银香白糯，名字很好听，其实就是紫玉米、白玉米。我间隔着把四种玉米都点播了下去。后来才知道，玉米开花授粉会影响很大一片，今年恐怕要变种了。

又种了花生。相较玉米一个星期肯定出苗，花生发芽真是太慢，草籽重新发芽布满了地面，花生还没动静，母亲常常说是不是被黄春鸟扒开偷食了，幸好，差不多一个月后花生陆陆续续钻出来。没发芽的用花钎刀拨开土一看，还在，埋得深，正拱着两瓣花生瓤往上长，根倒是挺粗的。

又种了三个品种的青菜，还种了甜瓜、南瓜、丝瓜；长藤四季豆、短茎四季豆；紫红的苋菜；紫红的茄子；葫芦；番茄……每天早晨巡视一圈，看露珠像水钻挂在青叶上，就像《垄上行》所唱，风儿瑟瑟，心情愉悦。

我原本不会种菜。以前一位我尊敬的长辈很是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不会种菜？种菜有什么难的？生命，是自己会长的。”

种菜，也不容易

每天早晨围着菜园转圈的时候，深深感到，手上一定要带上工具。拔牛筋草要斩根，给玉米培土要扒土，花生移植要挖坑……只有两只手有时候真是束手无策，而一把铁锹或一把花钎刀，能带来极大的便利。农夫，不能没有农具。

农夫和牧人一样，可以一边劳作一边神游天外。有时也会想，以前的世代，他们是怎么种菜的。

正好萧山区博物馆五月开始有一场古越国的青铜农工具展。

青铜器，印象中都是司母戊大方鼎之类的重器，端庄、大气，想不到我们这块土地的几千年前，竟然使用青铜器进行耕作。

青铜铚很美丽，像是水乡的蚌壳。仿佛湖水清澈，远处凫水而出的小野鸭抖落着一身水花，女子侧坐小舟，素手纤纤，铜铚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水中青红的莼菜卷着叶子袅袅浮出……青铜水铚锋利的刀刃泛着清冷的幽光，是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的江南侠女。

青铜犁很小巧，像是女子头上的发箍，也像打碎的碗片，薄薄的，边缘很是锋利。这样一个小小的铜犁，两边拴上绳子，挂在肩上，一手前摆，一手后拉，侧身行进，应该不费力吧？

青铜耨(音nòu)，除草工具，耨字的读音很奇特，整本新华字典中读这个音的就此一个。耨字从辱，是不是除草的农活看上去是小孩干的，一个青壮拿着青铜耨有些羞羞？

青铜锸、青铜铲方方正正，中间还有一个弧形圆孔，有些丑。仔细想想，青铜礼器自然要端庄大气，而青铜农具实用为主，要安装木柄只能中间开孔了。

青铜农具很多，还有青铜锄、青铜、青铜镰……这些农具可以起土、做垄、松土、除草、耘苗、收割。

古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聪明。

又想到良渚博物馆的石犁。我第一眼看到用石头打磨的梭形犁头，很是震惊，这颗石头，用两根手指可以拈起，良渚古人却能够想到把四五颗尖锐的石头在木桩顶部镶嵌组合，变成可以牵引的犁具——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如果要磨制木桩粗细的尖石，实在是一件遥遥无期的工程。

种过地的都知道，所有的农具中，犁是最重要的。板结的土地，若是用双手刨土根本吃不消，拿一根木棍戳地也翻不了土，即便是组合的石犁或者小巧的青铜犁，也已经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露出了一缕光。

种菜，也是不容易的。

何妨吟啸且徐行

一场瘟疫，让远离土地的人们重新认识了种菜。

无论穷富，人，都离不开田地的供应。没有吃的时候，住别墅的也要抢菜。

土地的出产极为慷慨丰盛。手里一把菜籽撒下去，收获的时候，一家人吃上一月还有余，可以分给众人。田地从来不是锱铢必较，汗流满面的，它常常百倍回报。即使没有种下的，转一圈，也可以收获许多的野菜，马兰头、水芹菜、荠菜都是野地自长的。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迷惘。宰相之才的东坡先生，被贬黄州时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苏轼躬耕东坡，自己种菜，还写下了让后世怦然心动的诗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就像种下的每一株菜那样，努力生长，安静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