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上城区元宝街是杭城内硕果仅存的一条清代石板路,因胡雪岩故居而出名。窃以为在杭州众多墙门宅院中,胡雪岩故居恐怕是名气最大的,不光面积大、建筑精美,更由于原主人是清代独一无二的“红顶商人”,因而闻名遐迩,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元宝街的拐角是牛羊司巷,名字怪怪的,又窄又短,据说南宋时管理牛羊的机构设在这里,可以想象当年这儿曾有不少牛羊。牛羊司巷前半条为胡宅所占,以元宝街作为分界线;后半条都是平房矮屋,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仍保留着许多南宋民俗民风。 我在牛羊司巷8号的岳母家中,整整住了18年。每天晨昏,要在元宝街进进出出。那时,元宝街南边的一大片古老民居没有拆除,完全是一片黑压压的高墙、乌瓦。尤其是深夜归来,走在元宝街上,小巷幽深,寂无行人,在高高的昏黄路灯下,只见自己身影长长,只闻自己足音巩巩,倍有一种凄凉、孤独之感,犹如走在历史的隧道,体验着岁月的沧桑、时代的更迭、世事的变迁。
胡雪岩故居占地面积10.8亩,四四方方如同一座古城堡。东连牛羊司巷,南至元宝街,西接袁井巷,北靠望江路。唯独西北方向缺少一个角。左邻右舍都知道这个典故:这儿原来有家小剃头铺,胡雪岩想用重金将这个“角”的土地购到,以求自己庄园的完整,可这个有几分“杭铁头”脾气的剃头匠就是不肯让,结果破了风水。也有说元宝街两头低、中间高,胡雪岩的钱全流淌到中河里去了。反正胡雪岩在自己新建的豪宅只住了不到10年,就败落了。
别看外墙长不过一百米,胡雪岩故居里边房屋层层叠叠,如同迷宫深不可测。里面的建筑和园林精美异常,什么红木厅哟、楠木厅哟、百狮楼哟、四面厅哟,老七间、新七间……外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进得去很难出得来。 除了东部的楼房、厅堂、馆舍等生活区,西部还有一座名叫“芝园”的园林建筑,假山、池塘、拱桥、花木,再加亭台楼阁,把整个“芝园”装缀得如同人间仙景。1956年那场大台风,这儿可躲几百户人家。2000年重建后,这儿成了杭州市作为文化历史名城的一个实证,也成了风景旅游城市一个闪光的景点。 杭城西湖江干湖墅图(局部) 清康熙55年至雍正5年间彩绘本 老百姓习惯称这儿为丞相府,不是指胡雪岩故居,它是清代建造的。而是指南宋宰相秦桧的府第曾在这儿,当年施全刺杀秦桧就发生在附近的望仙桥上。但据专家考证:真正的宰相府应该在望江门直街的北面。宋高宗退位之后,宰相府改建为德寿宫,作为太上皇养老的地方。后来宋孝宗退位也居住在此地,将它改为重华宫。南宋后毁于大火,前半部改为民居,后半部改为道教的宗阳宫。所以这儿称为新宫桥。宗阳宫毁于晚清兵火,解放后曾在这儿建造杭州工具厂。清末胡雪岩在他故居的后面造了一座三进的房子,赏赐给他的得力助手、阜康钱庄的账房总管汪惟贤。现在这“汪宅”是杭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1929年实测杭州西湖图 局部 望江门直街连接鼓楼与望江门,过去两旁多为兵营、苦力与工匠的住处。牛羊司巷一带居住的大多是拉大板车、踩三轮、当泥水木匠、鞋匠、药店倌,甚至捡破烂的,但民风古朴、人情敦厚,一家有事,人人会出面相帮。我在小巷住了十八年,如读一部南宋风俗史的残卷,充分领略旧日杭城的风流遗韵,慢慢参悟其中的内涵。我知道了牛羊司巷、元宝街、望仙桥的来历,也听闻丞相府和胡雪岩宅第的历史沧桑。后来,我写电视剧《济公》、《胡雪岩》,不少故事是听邻居们说的。
时光在小巷静静地流淌。我同街坊邻里们同样过着平静的日子,快活地过好二十四节气的每个节日:春节家家杀鸡、剖鱼、酱猪头、炒花生瓜子山核桃;元宵包汤圆挂灯笼;清明做青团子去上坟;端午节缝香袋、挂苍蒲剑、喝雄黄酒;中秋吃月饼、尝莲藕;甚至七月半还在门口巷边插棒香、重阳节去紫阳山、凤凰山登高览胜、赏桂花、菊花…… 每天清晨,家家户户到自来水站挑水,上公共厕所倒马桶,去望江门外直街买菜。特别是仲夏夜的傍晚,红日落入吴山背后,西天一抹胭脂色霞光,知了尚在整条小巷绿荫里沙沙鸣叫。这时小巷的人全出来了,家家搬出竹榻、门板。巷子中段那口古井的井台丁丁东东响成一片,大家汲水冲去水泥路上的暑气。男的毫无顾忌地裸露上身用清凉井水冲淋,女的相互谈笑赶紧洗涤刚换下的衣服。然后把小方桌,竹椅子往门口一放,家家开始吃晚餐。即使拉车、修鞋、补锅箍桶、卖苦力的,一天活儿干下来,晚饭这一顿可要吃喝得痛快。尽管没有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但一碟葱焖鲫鱼、一盘猪头肉,再配上一壶绍兴黄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地抿着、品味着。这种悠然怡然的神态真是难描难绘,实在令人神往。晚饭后就躺在竹榻上,望着夜空的星星月亮、谈天说地、怀古论今……这就是杭州人生活的一幅风俗画、一帧古风犹存的浮世绘。 ▲冬日的牛羊司巷 邻里之间气氛十分和谐、温馨。我和妻子结婚时左邻右舍俱来帮忙,在院子里架起炉灶洗切烹饪,端盘送碗济济一堂,挤满团团喜气,让我头次体验到小巷人家那种独特温馨。小女儿出生临产很急,当时又没出租车,对门的“大哥哥”(毫无亲戚关系)二话不说,用货运三轮车急忙踏往妇女保健院。从此我们两个女儿成了众家的宠物,人人争着抱,个个往她们嘴里塞好吃的东西,她们一哭闹,邻居全会来慰问,似乎我们在欺侮她们。当然,作为小巷不多的知识分子,我也乐于为他们效劳,代笔写封信、打张申请报告、夏夜给他们讲《西游记》、《水浒传》。
1979年,我通过内部关系,从苏州电视机厂买到一台“孔雀牌”9吋黑白电视机,180元,整整花去我和太太2个月的工资。然后让岳母专程乘运河的小火轮到苏州捧宝贝一般捧回杭州。当夜,在我小天井里放电视,一下子轰动左邻右舍,都闻风来观看“小电影”。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正好播送“开禁”后的电影《洪湖赤卫队》。当“洪湖水哟,浪那么浪打浪……”的歌声响起时,上年纪的人都跟着哼唱起来,孩子们则乐得手舞足蹈、眉飞色舞。 ▲位于牛羊司巷内的居民水井 这就是上世纪杭州街坊小巷。我知道时光是不能倒流的,昨夜小楼,只能存在故园梦中。今天,杭州的画册已掀开新的一页,与眼前亮丽而喧嚣的景象相比,往昔的小巷如同我泛黄影集中的黑白照片,只能让我不断翻阅、不断摩挲、不断回忆…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杭州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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