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园寺巷,得名南宋时巷西的“姚园寺”。百余年前,出城站火车站,穿过羊市街(今江城路),从北往南五百米,有东西向四条巷子,以姚园寺巷最负盛名。当然,这盛名不是说寺,也不是它直通斗富二街、梅花碑,更便捷南行,而是说这巷子有一个“遥远”的谐音。大凡说话好跑轱辘、好说古,老杭州人会说,“姚园寺巷嘞”。 “请你以后不要称我遗老” 徐致靖,字子净,清光绪朝内阁学士、礼部侍郎,1901年春,他来到姚园寺巷定居。 那时,城站火车站尚未建成,徐致靖这一选择,并非就近交通,而是他打入死牢的时候,夫人郁结病逝,大儿子徐仁铸扶柩南归,途中得知被褫官职,便在姚园寺巷买下宅子居住了。徐致靖开释来到杭州,徐仁铸已在此宅病逝。 这时距离“戊戌变法”才过去两年又五个月,维新人士当保皇党的也有,进花柳巷的也有,成革命党的也有,沉默无声的也有。到姚园寺巷的徐仁铸本想归入沉默,但禁不住打击,还是过早离世了。徐仁铸远比他老子徐致靖更早具备变法思想,时称晚清“维新四公子”。后来的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旭等人能入朝廷,襄助光绪,就是徐仁铸请父亲徐致靖向光绪帝力荐的。 早在1897年前,徐仁铸担任湖南学政使时,就大行开民智、兴民权之教育。他引进梁启超为时务学堂总教习,鼓吹变法。蔡锷当时就在这学堂就读。后来湖南能开革命风气之先,与徐仁铸为共和的缔造奠定了思想基础分不开。 亡妻殁子的徐致靖,一到姚园寺巷,就给当时的浙江巡抚任筱沅写信,“小侄不便趋谒,请大驾亦勿枉临寒舍”。此后,他改名“徐仅叟”,那意思是,变法志士,死的死,跑的跑,眼下仅存老朽了。徐就此闭门谢客,连住在不远的本地钱塘县人夏曾佑,都互不来往。两年多前,夏曾佑也是知名的维新人士,民智决定论的鼓吹者。 “紫膛色皮肤,方面大耳,气度从容”的徐仅叟,为叙述呼应,本文仍称徐致靖。他上午一份上海的《时报》是必定要看的,教孙辈读书、唱曲也是日常事务;午饭后眯一觉,去斗富二桥的桥头茶馆,吃茶听曲下下象棋。归家时,捎一把拱桥下城外船家的时鲜蔬果,或者一尾两尾鲜鱼,悠悠地踱步青石板,穿过板儿巷,回到家中。徐致靖的听曲只是图热闹,他耳朵有点背,却能从说书人的口型,鉴出弹唱的功力。 徐致靖也没想到,耳背、好唱曲,竟然使他逃过了菜市口的砍头。当新任北洋通商大臣荣禄,看到慈禧太后亲拟“斩立决”名单,第一名是徐致靖时,受李鸿章重托的荣禄说:“徐致靖只是个好唱昆曲的书呆子。” 这话本是想投慈禧好曲之癖,不料慈禧大骂,说徐致靖不是个好东西,他向皇帝引进新党,离间我母子,罪该首斩。荣禄跪说“奴才不该,据奴才知道,这三个月内,皇上没有召见过徐致靖。”太监查案卷,果真如此,徐致靖才被改判“绞监候”。 一百零三日的维新变法,为什么光绪帝没有召见过力主维新的徐致靖?就因为老徐耳朵背的缘故,光绪说话本就“语气温和,声音很低”,召见康有为等人谈话,还得防备窗外有否后党人窃听。要是徐致靖到场,麻烦了,光绪帝得高声说话了。 徐致靖又万万没想到,后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犯人一放而空,连一口牢饭都吃不成了,他才托刑部侍郎向逃难的朝廷奏报,得到了“恩释”。尽管徐致靖知道朝廷是慈禧说了算,但他并不领慈禧的情。到姚园寺巷后,第一件事就将牢中的腹稿《祭六君子文》和《续正气歌》默写了出来,要后人牢记。 辛亥革命一成功,徐致靖第一时间剪了辫子,面对他人惊讶,徐说:“我不是遗老,也不拥护清廷,但我非常怀念光绪皇帝,他和我志同道合,可惜他过早被慈禧折磨而死。慈禧不仅是清朝的罪人,也是中国的罪人,请你以后不要称我遗老。” 没有徐致靖的力主,光绪帝不会有“诏更新国是”的决心 1914年早春的一个下午,一位头带方顶缎帽,红结子,身穿蓝宁绸袍子,方面大耳黑须的中年人,来到姚园寺巷徐宅。他站在轿厅中,要见徐大人。管家徐福问他姓什么,他不肯说。徐致靖的外孙许姬传见来者不简单,引客人进屋落了座,告诉他:“我外公去茶馆了。” 这客人正在堂前观看中壁那幅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的《醉老人图》时,徐致靖从茶馆回来了。两人对看一眼,客人抢前一步跪倒在地。于是,两人跪地对拜,抱头痛哭。 许姬传这才知道,此人就是流亡海外十五年的康有为。这一年,康有为57岁,徐致靖71岁。 都民国了,还都是维新人士,为啥要如此郑重的行跪拜大礼?《康有为自编年谱》说这一段,甚为详尽:要是没有徐致靖的大力推荐,举人身份的康有为,根本没有资格向光绪帝进言,更不要说觐见。 徐致靖在变法前后共上七份奏折,其中的《密保人才折》,就是对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的推荐。要求光绪帝将他们“或置诸左右,以资顾问;或进诸政府,筹措新政。”可以说,要是没有徐致靖的力主,光绪帝是不会有“诏更新国是”的决心。 《清史稿·徐致靖列传》更言简意赅:“致靖举(荐)康有为……并及梁启超、黄遵宪等。……又力荐袁世凯主军事(兵部侍郎)。上(光绪帝)皆然其言,敕(诏)依行。”徐致靖想得很完备,文有康有为等人,武有袁世凯的新军,变法定当成功。 向来软弱的光绪帝变得强硬了,他和慈禧说:“我不能做亡国之君,如不与我擢,我宁逊位。”这“擢”,就是要慈禧同意对康有为等五人的擢升,进入朝廷。见光绪如此坚决,“西后(慈禧)仍听上(光绪)”。她也明白,大清真要亡了,那就是“打翻狗肉盆,大家吃不成”了。国不保,哪来大清? 徐致靖没料到他所保举的袁世凯,正是变法的祸根。这话由徐仁铸说来,更为透彻:“保袁最为失策,此人居心叵测,如不保袁则维新变法虽失败,六君子或不致全部被害。一着错,满盘输。”康有为也说,“如果他(徐仁铸)在京,(变法)当不致如此惨败。”极有卓见的徐仁铸对袁世凯相当了解。 6月18日,光绪帝要徐致靖通知康有为,次日诏见。没想到的是,这日晚上,政治老手慈禧下了“懿旨”:开缺帝师翁同龢;升任荣禄统领三军。翁同龢与徐致靖,是光绪帝维新变法的得力助手,慈禧让翁同龢回乡赋闲,算给老臣一个面子,也给光绪一个提醒。 变法败笔如此已伏,次日光绪帝还是召见了康有为。两人一番肺腑对话,光绪帝说:“今日诚非变法不可!”决定毅然孤行。 荣禄早向康有为说过慈禧的意思:“祖宗之法不能变!”但对变法太甚太切的康、梁,一开始就向光绪帝提出:裁减臃肿的机构与官员。这几乎是夺了旗人达贵的铁饭碗,慈禧利用反对派“高涨呼声”,囚禁光绪帝,重新执政。 “我本应该是跟六君子一起走的” 晚饭以后,康有为提出以笔谈为好。当时袁世凯的爪牙朱瑞主政浙江,康担心姚园寺巷的那种板壁房,容易被侦缉窥听。当然,这一半也因徐致靖耳背,不时要高声。于是,十六年前的9月17日,出现在了两人笔下: 那晚,康有为得了光绪帝亲笔,要他“迅速出京,去上海办报,不得迟延”。康有为来到了徐家,徐致靖觉得光绪帝肯定有难了,他为康有为设酒饯行,并借了醉意,吟唱昆曲《长生殿·弹词》。康有为后来说,当时他听此曲,即有“变徵(大祸的征兆)之音”。 其实,为了光绪帝的变法能力排众议,维新派早有策动袁世凯起事的举措,没料到袁以此告密,才使得情况突变,人头落地。晚年的徐致靖一谈起此事,悔恨无比。袁氏当国以后,徐致靖更归入了沉默。 康有为出逃京城的第六天,也就是谭嗣同、徐致靖等人被捕的前一天傍晚,谭嗣同和林旭在徐家喝酒,当谭嗣同说到梁启超也逃脱了,徐致靖问谭:“你作何打算?”谭用筷子敲敲头说:“小侄已经预备好了这个,变法、革命,都要流血,中国就从谭某开始。”明白“在罪”难逃的徐致靖,也准备以死相谢光绪帝。 康有为和徐致靖手谈到了午夜,许姬传在“邵芝岩”店新买的一刀“尺白纸”,80多张,都被写尽。谈到辛亥革命时,徐、康两人有了分歧。康有为眷念亡清,徐致靖“认为满人多昏庸贪贿,不亡何待”。 临睡前,多年养成的谨慎,促使康有为将80多张手谈的“尺白纸”全烧毁了。许姬传说,康有为还拿了一把铜尺,将纸灰又“仔细检查”。这一天晚上,康有为睡了徐宅的“木炕”。晚年的徐致靖或许还有北方睡炕的习惯,在客厅的侧墙边,有一铺带炕几的木炕,可以加热。 康有为走后,对徐致靖知遇之恩的表达,绵绵不断。邮差隔三岔五就会敲响徐宅之门,送来手卷式的信札。许姬传说,可惜这些信札后来都在姚园寺巷失落了。康有为还不时派人送来家乡的咸鱼、香肠、鲜荔枝。每一次的信、物,都给徐致靖带来无比的欢欣。 康有为来过徐宅后,梁启超也来了 康有为来过徐宅不久,某日下午,一张“梁启超”名字的红纸拜帖,随同客人,来到姚园寺巷。 许姬传回忆:“客人坐着四人抬的绿呢大轿来的,还有四个警察保护。只见他身穿黑缎团花马褂,蓝缎团花袍子,头戴美式呢帽,还拿一根文明棍(手杖)。” 一下轿,那绿呢大轿和四个警察将轿厅挤得满满囤囤。许姬传告诉他们,外公到茶馆吃茶去了。说着话,徐致靖回来了,梁启超倒地就拜。徐扶他起来,让到了“木炕”上。 这一年,梁启超42岁,谈起近况,徐致靖说,“两宫回銮后,有人为我谋开复,我写信婉言谢绝,我不能去伺候那拉氏。”这说的是慈禧、光绪回京,吃了八国联军一击的慈禧,决定“新政”。那几乎就是康、梁维新的翻版,有人为徐致靖复职说话,徐却表示不愿返回朝廷去伺候慈禧。梁启超又问徐老,有没有回老家宜兴去过?徐致靖说:“戊戌变法我们失败了,无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送走梁启超,从轿厅返回的徐致靖对许姬传说:“前呼后拥,跑到这里来摆架子了,刚才我说‘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他脸都涨红了。” 字正腔圆的《单刀会》激越昂扬,直向西湖的星空 1916年6月7日,徐致靖一早得知袁世凯死了,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欢笑。他说:“我垂暮之年,居然赶上了这一天。” 这一天,姚园寺巷徐宅“前所未有的热闹”,徐致靖要家人备下酒菜,他说,“当年我是密折保荐袁世凯的人,徒然给了他一个出卖维新,扶摇直上的机会。现在他称帝失败,固然是利令智昏,自取灭亡。”又说,“今反袁称帝,首举义旗者蔡锷,是研甫(徐仁铸字)任湖南学政时举办时务学堂之高才生。”徐致靖说这话,大有天意所在之欣慰。 浙江也换了主政。这年夏天,督军吕公望、警务处长夏超邀请康有为一家到杭州西湖避暑。康有为派人接了徐致靖和三个孙辈,一同住进了刘庄(刘文初的别墅)。次日,吕公望宴请康、徐和家眷。酒到酣处,康有为对吕公望和夏超说:“徐老先生是度曲名家,今天诸位可一饱耳福了。” 请来为众人助兴的乐师是扬州名笛方鹤亭,他问:“老先生唱什么?”徐致靖说:“《击鼓骂曹》。”徐似乎还在为袁世凯的乱世,耿耿于怀。方鹤亭有点为难,低声和许姬传说:“你告诉老先生,我不会吹这曲子。”徐致靖倒是准备改唱,当看到康有为一副失望的样子,他要外孙许姬传吹笛子。可见,在姚园寺巷赋闲的徐老,真的将全身才艺都传授给孙辈了。 徐致靖已经73岁,依然嗓音不倒,一曲唱罢,满堂叫彩。意犹未尽的他说:“坐在小划子里唱曲,更为清越好听。”众人赞同,当即上得小船,向湖心荡漾而去。那夜,繁星当空,众人兴致勃发。第一次夜游西湖的康有为说:“月夜泛舟唱曲,好,我想听徐老唱《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一折。” 听康有为如此说,徐致靖指着12岁的小外孙许源来说:“他能唱《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又指了14岁的孙子伯遒说;“由他吹笛伴奏。”于是,字正腔圆的《单刀会》激越昂扬,直向星空。湖上泛舟夜游者,循声而来,相伴左右,远近一片拍掌。小的唱完老的唱,一直到11点钟方归。 这一次刘庄的避暑,徐致靖和康有为一家相处了一个月,这也是他晚年中最为愉快的一个夏令。徐老为此作了一首《七月既望,夜宴刘庄,酒后狂歌为南海寿》长诗,“南海”,即康有为的字。这首近五百字的七言长诗,从“戊戌变法”写到“洪宪讨袁”,叙事十九年,堪称“史诗”。其中说到袁世凯的“甘心湛沉吾神州”,徐老深痛恶疾。 刘庄的度夏,也让康有为爱上了西湖山水。次年,他买下了丁家山一带三十多亩土地,这就是后来的“康庄”。 1918年早春,75岁的徐致靖在姚园寺巷溘然长逝。据许姬传回忆,徐老的死,与康有为参与“张勋复辟”给予他的刺激有关。在此之前,康有为曾经欣然告诉徐致靖,有人主张大清宣统皇帝复位。徐老说:“你是在说梦话?” 1917年7月,徐致靖得知康有为真的参与了张勋复辟的行动,大为震怒。他给康有为写信说:“光绪对我们有知遇之恩,是因为他能够听我们的条陈,进行变法,而不是因为他是清朝皇帝,所以捧他。……听说你要做弼德院(注:宣统复辟时的国务顾问机构)副院长,而正院长是徐世昌,他是袁世凯的死党,你做他的姨太太,我替你难过。” 徐致靖将这封信寄给了北京的侄儿徐勉甫,要他亲手交给康有为。康收后,居然没有反应。为此,徐致靖连日闷闷不乐,他一生最痛恨的,是慈禧与袁世凯。宣统皇帝是慈禧指定,袁世凯死党逆天,康有为居然搅进去了,他想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