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话。在人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用短话的就不说长话,能坐着说就尽量不站着说,能站在台下说就尽量别上台。不喜欢说话,是羞怯,也是自卑。小时候,人见了,说:“半文是不是个哑子?怎么不喊人?怎么不开口说话?” 我本来准备开口喊一声,但一听人这么说,就更加羞怯,更加自卑。本来准备大声地喊,结果,变成了轻轻地喊,声音很小,人都听不见,以为半文没有开口。于是,后来真的连口也不开了。只在心里轻轻喊一声,就当是喊过了,反正,也听不见。 进城,读书。一开口,浓重的沙地腔,泥土的味道很重,惹人一脸嫌弃。于是,尽量不开口。能不说话就不说,实在想说话,就在脑袋里说,自己跟自己说。 奶奶没上过学,但奶奶会讲故事。奶奶讲故事的时候,一口沙地腔,但奶奶不自卑。奶奶说:“从前有个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卖伞,小儿子卖瓜。天晴的时候,大儿子的伞会卖不出去,老人很苦恼;天雨的时候,小儿子的瓜卖不出去,会烂掉,老人也很苦恼。老人天天苦恼,实在没办法,去请教大师。大师说,你应该天天都很高兴!天晴的时候,你小儿子的瓜卖得很好!下雨天,你大儿子的伞会卖得很好。听完之后,老人豁然开朗。” 故事讲完。奶奶说,“总要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你不用自卑,不喜欢说话不是坏事,就把你脑袋里想说的话写下来。”于是,我就趴在饭桌上,把奶奶写下来,把爷爷写下来,把地里的麦子写下来,把斗鸡写下来,把知了写下来,把家里的鸡鸭猪狗写下来,把我看到的每一片云每一朵花写下来。我家只有饭桌,没有书桌。把饭菜撤掉,就是书桌。一桌两用,但我不嫌弃它,它也不嫌弃我,我趴在饭桌上写得不亦乐乎。 姓高的语文老师,把我写下的“一片雪花”举起来,在班上朗诵。他把作文本举得高高的,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我从来不知道,我写下的那片雪花有如此的感染力。我写下“一朵含笑”,《学生文艺报》发表,编辑徐老师见到我说:“我以为半文是个老头子!写得很有泥土气息!我很喜欢!”我傻傻地笑,我把这傻傻笑也当成是一种说话。奶奶说:“你看,不用自卑!城里人就喜欢泥土气息!” 于是,我继续趴在饭桌上写。后来,是趴在键盘上写。我把我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写下来。写了很多废话,也写了一些有用的话。后来,我写的“一头猪”进入《散文》,“一片麦子”发在《散文海外版》,“一个村庄”进入《散文年选》。后来,奶奶走了。但奶奶讲过的故事仍留在人间。 虽然我仍不喜欢说话,但我也渐渐地试着开口说话,说话的时候,仍带着浓重的泥土气息。但我不自卑,我只是不喜欢说话。我甚至给学生讲课,讲我是怎么写作的,一边讲,一边把泥土的气息带给他们。我讲得理直气壮,因为她会在天上看着我,因为她说:“总要看到事情好的一面。” 奶奶说:“从同一个窗口看出去,有人看见地上的烂泥,有人看见天上的星星。同一个月亮,有人看见圆满,有人看见离愁。同样一个秋天,有人看见丰收,有人看见落叶。太阳不可能照到一堵墙的两面,一面黑暗,另一面肯定是光明。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如果总盯着黑暗那一面,你就会看不到光明。泥土气息也不是坏事,住在城里的人,说不定还在偷偷地怀念泥土气息!” 我不是城里人,我也怀念泥土气息,怀念奶奶,怀念奶奶讲的那些小故事。那些小故事里,总是充满了向上的力量。即便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在工作很忙很累的时候,想起奶奶讲的故事,想起奶奶“总要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又会充满力量。即便眼前好像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想想那些失业的人、找工作到处碰壁的人、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我,就是那个站在美好一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