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萌动,心生向往,宅家卧游,不亦快哉! 《西湖佳话》局部,西湖墨浪子(撰) 清乾隆套印本,纸本水墨、颜料16.8 x 10 cm 从山水游玩到卧游神往 旅游是什么时候兴起的呢? 自古中国文人喜好寄情山水,其实直到明代中叶,旅游还不被当成正经活动,被某些人认为是耽于享乐而看轻。到了明代嘉靖、万历以后,旅游业逐渐兴旺,成为士大夫中普遍流行的风气。投身山水甚至比鉴赏古玩、弹琴下棋这些雅趣还要高出几分,对晚明讲究品味灵性的文人雅士来说,旅游已经不仅是单纯的娱乐,游山玩水是生活乃至生命雅化的标志,徜徉山水成为塑造文化品格的重要内容。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游历拓展视野,发现自然之美、人文胜迹,自我充实,涤荡心灵,完成一种文雅教育。 南宋《潇湘卧游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正如差不多同在晚明时期的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在《论旅行》一文中提出的:“旅游对于年轻人而言是一种学习的方式;对于成年人,则构成一种经验。”中国文人在游历后或吟诗作文,或泼墨绘画,以此抒情纪念。许多山水画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位热忱的旅游爱好者,“卧游”这种独特的旅行方式,正是南朝著名画家宗炳开创的。宗炳称得上是一位足迹遍布名山大川的旅行家,他因病返回家乡后,不再能像青年时有精力出行,于是将自己游玩过的山水画在墙上,看着画遥想当年景,卧游故地。此外,像南宋名画《潇湘卧游图》、明代唐寅的《大还图》,都颇有安坐家中、神游天地的意味。 从西湖风光到吴山景致 旅游指南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能亲身前往的文人雅士记录游历体验,无论诗文、图像,对自己而言是纪念,也可借此追忆神游,对无法亲临的人而言,这些记录如果得见,一方面是精神游历的依托,一方面也是未来可能实践的旅行参考。在晚明时期,“卧游”这种特殊的旅行方式在文人中已经十分普遍,是对当时旅行风尚的一种反应。同时各式各样与旅游有关的出版物也在晚明出现,最常见的是文人游记、景观介绍类的游览书籍,比如张岱的《西湖寻梦》、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另有一类是十六世纪后期风行的雅趣指南,其中涉及旅行装备和游玩项目的选择,体现了彼时的文人品位和精神追求,比如文震亨的《长物志》。再有就是图文并茂,兼有诗文和精美版画的旅行指南,晚明陈昌锡出品的《湖山胜概》是其中代表。 明万历《海内奇观》也是一部图文并茂的旅行指南 杭州夷白堂刻本,纸本水墨37 x 17.6 cm “湖山胜概”常用来作为对杭州西湖山水的总括,从上面提及的一些代表性旅游相关书籍,我们不难发现西湖出现的频率尤其高。应该说从宋朝南渡,迁都临安(今杭州)之后,西湖就已经成了旅游胜地,到明代依然是文人雅士的热门游玩地,至今不衰。西湖风光之美,不仅在其湖光山色,也在它所映照的人文风采。明代诗人虞淳熙曾登上西湖附近的慧日峰俯瞰西湖,以“游人如蚁”形容游玩人数之多。大量名家的诗歌题咏、散文游记、画笔描绘,晚明各式西湖旅游指南的出现,都印证着这片湖山的独特魅力。 明万历刻本《湖山胜概》电子影像展出现场 此次以电子影像形式展出于“风景与书:明珠美术馆两周年庆典展”的这部《湖山胜概》,现藏于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它刊刻于万历年间,是仅存的孤本,十分难得。虽名为“湖山”,但实际留存下来的四十九页,除了出版人陈昌锡的跋文外,只有对“吴山十景”的图片描绘和诗文描述。吴山是西湖畔的山,在其东南方位,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南界,因此被称为“吴山”。《湖山胜概》中有吴山而无西湖,也可能是有部分佚失了。 从旅行指南到艺术之书 《湖山胜概》孤本有什么传奇之处? 晚明杭州文人陈昌锡所刻《湖山胜概》,共四色套印图像十二帧,手书上板刻写诗歌题咏三十三面,图文并茂,诗书画结合,展现了杭州吴山的十大景观。我们知道“潇湘八景”是源自北宋画家宋迪的《潇湘八景图》,由此催生了中国景观题名点景的文化传统。“西湖十景”的名目最早见于南宋祝穆所撰《方舆胜览》,与“潇湘八景”一脉相承。“吴山十景”则产生较晚,知名度不高。如果以贡布里希的“分节”理论来看,古人热衷于为风景标立名目,是将景观作为分节的标识,或是回忆的编码,由此梳理把握纷繁的自然之美,保留对山水的记忆。 吴山十景 《湖山胜概》吴山全景图 晚明《湖山胜概》孤本在第一页列出“吴山十景”名目总览,后两页以对开形式刊出吴山全景图,十个景点均包含在内,一目了然,这是当时山水志、旅游书的编排惯例。全景图后附三首咏吴山的诗,其后开始逐一介绍十景,每个景点一张四色版画彩图配以三首或四首诗文。这十个景点分别是:紫阳洞天、云居松雪、三茅观潮、通玄避暑、宝奎海旭、青衣石泉、太虚步月、海会祷雨、岳宗览胜、伍庙闻钟。最后以陈昌锡三页跋文结尾。 紫阳洞天图与黄九鼎、秦舜友行书诗歌 此“吴山十景”名目清晰,富有诗意,每个景点名称前两个字指出所在地点,后两个字说明游玩事项。比如紫阳洞天,是在紫阳庵观山石(紫阳庵以玲珑窈窕的秀石闻名);云居松雪是在云居庵冬日雪后赏松树(据说云居庵的松树是元代高僧所植);三茅观潮是在三茅观前远眺钱塘江潮水(三茅观是历史上观看钱塘潮的胜地);青衣石泉是在青衣洞附近有青衣泉出,可听泉水声响,可用泉水烹茶,图后诗歌有云:“涧水何处声,泠泠石琴响。试呼童子来,煮茶惬幽赏。”书中景观的图像描绘与诗歌题咏,都与其名目匹配,具有直观指导性,反映了明代文人雅士的审美趣味、赏玩品位和生活追求。 旅行装备 《湖山胜概》中各色人物 除了名目中提到的赏奇石、观雪松、看日出、踏月色等游玩方式,我们从图像中出现的人物形象,更能一窥晚明旅行风潮中流行的出游装备。与我们现在的便捷出行不同,古人山水游的行装除了琳琅满目的物品,还涵盖人力,比如随身伺候的童子、背重物的挑夫,有些还有负责接洽住宿的小吏、熟悉当地风土的游伴等等。这些不同的人物角色在《湖山胜概》的版画插图中有所体现,比如青衣石泉图中,有挑担童子身负提盒、酒尊之类的饮食器皿;太虚步月图中不仅有山门外挑着食盒器皿的童子,山上还有一位正在烹茶的小厮。其他图中另有抱琴者、下棋者、扛伞者、持壶者,人物姿态各异,装扮不同。这些画中人的服饰、配件、餐具、文具、交通工具等细部,为我们勾勒出晚明文人的旅行生活图景。 诗书画一体 三茅观潮图与张寿朋草书诗歌 《湖山胜概》的刊刻者陈昌锡,身兼编辑与出版人的要务,掌控从创意选题、筹备物料、延请画工刻工、邀请名家题诗、直到刊刻完成的全部环节。他还参与了书中内容的撰写,三茅观潮图后的第二首诗是其创作并手书上板的。陈昌锡在最末跋文中提到书中的吴山十景图,是他请画工仿照进贡皇家的一批吴山风景图所绘,在制作版画时则采用了当时非常先进的四色套印印刷技术。陈昌锡邀约名家为每幅图题写诗词,除他之外的十二位作者大致可以分为官宦士绅、书画艺术家、僧侣三类。诗文刊刻结合了书法,手书上板,以行书、草书为主,也有楷书、章草等其他字体,题诗的诸人如张寿朋、秦舜友、明纲等,皆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书法家。 陈昌锡楷书诗歌与黄九鼎行书诗歌 像《湖山胜概》这样既有精美插图又有名家题诗手书的书籍,除了能为“卧游”提供指引外,其本身已不单纯是信息的载体,而成为一件独特的艺术品。 本文关于《湖山胜概》的分析资料多数来自李娜所著《<湖山胜概>与晚明文人艺术趣味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3)一书,如想了解更多相关内容,欢迎参阅此书。 关于上海明珠美术馆:明珠美术馆(Pearl Art Museum)是一座面向21世纪的美术馆,由上海新华发行集团与红星美凯龙家居集团合作创建,旨在“以艺术点亮生活”,通过“全链接”的工作方式,汇聚全球一流艺术与创意资源,以打造“无墙的美术馆”与“流动的艺术学院”为理想,用艺术与文化为城市赋能。 延伸阅读:杨应诏《游西湖记》点校版 ↓ 见 下 页 ↓ 杨应诏《游西湖记》点校版 本文授权转载自新浪博客:钱塘岸上春如织,作者QQ:2621958330 近日通过网络查阅到《西湖韵事》影印古籍一部,内有明人杨应诏所作散文《游西湖记》一篇,记叙了杨应诏同友人游湖时的见闻。惜此文网上不见简体标点本,故本人对其进行点校,录于下,供大家阅读。本人古文水平有限,如有标点错误,敬请指正。
游西湖记 [明]杨应诏 西湖在东南,山水奇绝甚,为吴越秀区。余频过之以北上、南归,计促,弗获尽游。岁壬戌夏四月,余自北还,游湖上,访万松书院于古城侧。时适雨甚,乃㳂[1]钱王庙,过慈云岭入天真,以雨弗获游。而湖上烟云随雨与蓝舆来逐人。余归,梦寐游湖上也。 次晨,乃遂约赵、谢、滕、杨诸子,复出钱塘门,沿柳洲亭北眺望。诸子谈湖中之胜。西过昭庆寺,逦万善桥而入,诣戒坛,见群僧童童然立聚语,犹若受戒者。复出西上,登宝石顶绝高处,见长江一线眉角间。因坐石幄拊氊毺[2],瞰钱王箭斜揰西石罅上。寻探大佛像,层峦绝壁。濯足沁雪泉,读诛秃贼碑文罢,又南去。复越断桥,见智孤玛瑙刹啮啮湖次。余同诸友过孤山吊林逋之墓,见老梅树挺立放鹤亭侧,旁有独鹤,悠闲啄菱茭,仰天独唳。余复访乐天东坡四贤祠,因话钱塘近被倭夷兵火之后,州牧郡守若四贤惠泽民者几复。转石磴下,过新建陆宣公祠见伟丽状甚。余睨其祠,左傍空地,尤特耸旷敞清绝。
余闻西湖古称歌舞之地,自宋元以来,儒风道化寥寥倘侈。余昨与诸子所言:“万松书院于此可乎?”中屹宫墙,傍仍作颜乐、曾唯二亭,俨若子在川上而浴沂风,雩咏归之,气象矗然,于前可鞠。庻[3]他日人心有所与起,歌舞之境或变为弦诵之乡,于西湖尤倍加一胜。徘徊松畔久之,廼[4]迤西泠桥,谒武穆侯庙,转墓下,见精忠碑碣,爣爌云汉,吓人心胆,而奴桧三老,奸诟容腐态,长跪堦[5]下。予欆然嗟叹,欲书予前所作侯碑阴跋,以补《金陀吁天遗编故事》,不果。
复㳂山涧入陆行道三竺佛门,见松篁夹路,水声㶁㶁然。移时至积庆寺,访理宗遗像,无存。寻跋涉久,始到海上仙山,诸友各倦矣。余乃独坐飞来峰侧,见诸洞窟玲珑。余穿崖隙入,恍石乳垂垂坠,佛大士诸像星列其上。石青紫有光,每窟穴处云□□[7]然起,不觉神怡气释。此诚慧理所谓西天竺第二峰者,不知何年于海上飞来于此。石畔溪流激人。诸友已集灵隐,余续至,剧饮,问寺僧横溪上人者,究唐骆宾王吟诗之所,在北高峰下,余亦跛蹀不能至。
饮罢,至冷泉亭,题诗壁上。因与诸子话往日奸桧地藏和尚之事,虽涉野史,荒唐莫可据,然亦可见天理人心、神鬼报施默定,有不可逃者。冷泉亭上有一泓悠然,余遂㳂石泓下,复至前飞来峰,所因询所谓呼猿洞者,在荆莽中。道狭不可步,乃同诸子坐石笋屏畔,于是遍历三天竺法界,见两山腋道陵竹,磳磳角立。余乃至白云堂,瞰所谓古流来观音灵迹,复讯梦泉亭、双桧轩、宋光宗驾幸往躅,皆莫辨。余急往下天竺灵运翻经之台,见苔封藓剥。继至三生石山,盘纡山径乃下吸葛仙公泉水,甘冽甚,复取道后湖小径去。由鲁子后裔茔兆左折下,迤六桥遥望南屏诸山,龙翔凤揭,与湖光掩映。平沙浅渚间,崖氛夕霭,顷刻千万状。水禽翩翻往来,而雷峰塔隐隐天畔。余因与舆人讯于肃愍公葬所遗事,欲从八盘岭高历寺往酹之,弗果。乃径至净慈,访孙太白旧隐万峰深处。坐莲华洞,曾憶往时与方伯、李古冲宴酌居然亭,谈仙姥酒墩诸胜。
次晨,润溪雷子复来邀饮。六桥上独与诸子遨游,道上豪谈剧论。润溪子曰:“不知前亦有人如吾侪今日游乐否?”余曰:“昔郑少谷、殷近夫与孙太白月夜吹铁笛,作军中乐于此,相与欢甚。因划然长啸,渔讴酒舸,恍若鸾凤之音。”自南北二高峰下,稍顷,天风飒飒,微雨至。余与诸子径取兰桡,由中流造湖心亭小憩。自余壬辰至兹湖上,今岁何时,而湖上之人物台榭不知其几变更。王图伯业、琳宫梵宇,倏忽丘墟。盗贼干戈相寻,纷乱不已。夫天壤间一抹之外,皆为长物,惟飞云野马、天真道妙,与吾与子皆形于前者为无尽。于是复与诸子痛饮浩歌洋洋,顷之日落湖水矣,乃大笑而别。
注:
[1]㳂:同“沿”。 [2]氊毺:同“毡毹”,即毛毯。 [3]庻:同“庶”。 [4]廼:同“乃”。 [5]堦:同“阶”。 [6]金陀吁天遗编故事:指岳珂《金陀粹编》。 [7]□□:字形为图片,应为“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