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小区里出现了一个卖水果的中年人。人瘦小，走路很慢。

他卖的水果不贵，街坊们都乐意照顾生意。他的遮阳伞下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聚点，独居老人、保洁大姐都喜欢在那里小憩。

渐渐的，我知晓了戴师傅的故事。以下是他的口述。

小学三年级，我的腿和脚开始经常痛。后来，膝盖也痛了。初一时，我瘫痪了。医院确诊我同时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和风湿关节炎，病情已经很严重

我叫戴和广，1976年出生在江西宜春市铜鼓县，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7个孩子，我最小。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岁。

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生病，初一读完就成了走不了路的瘫子。

20岁起，我自食其力，打过各种工，去过福建、广东、江西、浙江。

我来杭州四年了，一直靠卖水果生活。如果不是那么多热心的杭州人帮我，我撑不到现在的。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的腿和脚经常痛。后来，膝盖也痛了。初一时，我瘫痪了。医院确诊我同时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和风湿关节炎，病情已经很严重。

我生病后，父亲每天背着我去上学，中午把饭送到学校。等我吃完，背我上厕所。放学，再把我背回家。

熬到初一读完，总算学到了一点文化。

父母不甘心，带我到省城南昌看病。但钱不够，我们连药都没拿，就回去了。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年，翻身要父亲双手扶着。冬天冷得受不了，父母给我准备两个热水袋，脚上敷一个，手上敷一个。

我寻了两回短见，都被救回来。父母怕我想不开，跟我睡一个房间，日日夜夜看护我。

一次，父亲到庙里烧香，遇到了一个城里人。那人的儿子也得过这个病。他带了米和油，来家里探望，跟我说：“你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再怎么痛苦，也要起来锻炼。”

那个好心人一星期来看我两次，我父母也有了一些信心。父亲特地做了两根拐杖，搀扶着我，练习走路。

走了一年多，我只拄一根拐杖就行了。饭也吃得多了，心情也好了。又过了半年，我不用拐杖也能走了。

但严格地说，我的走路只能叫一步步挪动。因为疾病，我的四肢已经变了形。我的身高也定格在一米五出头。

两个月后，我把500元本金还给大哥。1996年到1997年，来买东西的顾客每天和流水一样，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20岁时，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想，我要挣点钱养活自己。不能让父母再操心了。但父母、大哥对我说：“你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我说：“买一支棒冰要2块钱，买几个水果要5块钱。我想在村里开个小店。”

村里有一家小店，已经换了三个老板。二哥说：“三个老板都亏了本，何况你是个残疾人。”但大哥说：“弟弟想做，就让他去做吧。”

我租下了那个门面，一年租金400元。大哥又给我500元进货。大家看我一个残疾人开店，也纷纷来照顾我的生意。

两个月后，我就把500元本金还给了大哥。

1996年到1997年，我店里的顾客每天和流水一样，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一个邻居看到生意好做，也开了一家杂货店。

我的店是泥土墙，邻居的店是砖瓦墙。他的货比我丰富，还搞促销，开业时用成本价出售。

我的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把店关了，回了家。

我看到有人开着三轮车到乡下卖菜，又动了做生意的念头。算了下，买辆三轮车两千多，进货的本钱几百元，一共要三千元。

大哥仍旧支持我。我买了电动三轮车、电子秤，每天凌晨3点出门。卖菜一个星期，比上一个生意还强一点，我又开心了。

母亲看我手脚不便，每天起早帮我穿袜子、穿鞋。我开三轮车出去，母亲就坐到车上，和我一起去，帮我提菜、摆货、看东西。

这样过了半年，我挣到一些钱。姐姐们说话了，“弟弟，你不能把老妈的身体搞坏了。”

我让母亲不要再跟着去。母亲说：“不要听她们的。”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我悄悄走了。

母亲醒后，看我床上没人，步行了8公里赶到城里。我正在批发市场拿菜，母亲也到了。

“明天你不让我来，我再走路来。”母亲说。

就这样，在母亲的帮助下，我又干了好几年。后来卖菜的小贩也越来越多，一碗饭四五个人吃，就吃不饱了。

我想到了卖水果。和工人商量：“我在附近卖水果，你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回来做饭给你吃，卖不完的水果也给你吃”

有人建议我去卖卫生纸，纸不会烂，又不要多大本钱。我卖了一个月，发现不太行。但也坚持了半年。

又有人建议：你不如拉一根网线，买几台电脑，开网吧。

2010年，我买了5台二手电脑，拉了村里第一根网线，在家里开起了网吧。但不到两年，村里就装上了网线，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脑，网吧没生意了。

2013年，姐姐和姐夫在赣州开了一家快餐店，生意很好，打电话叫我去帮忙，姐姐每个月开2000多元的工资给我。

我做了三年，洗菜、切菜、洗碗、拖地、打扫卫生。有时姐姐不在，我就帮她收钱。

在老家卖菜的时候，我就结婚了。2016年，姐姐的快餐店不做了。我和老婆去了北京。北京的房租要四五千一个月，我们在北京无亲无友，那先住旅馆吧。两百多元的旅馆，浴室是公共的。早上起来吃了两碗面，要30元。没吃饱，到另一家店里又吃了30元。

我们就走了。买了到福州的车票，我表哥在福州。

表哥帮我们租了房。我老婆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我每天早上送她上班，晚上接她回来。

人生地不熟，我很难找工作。表哥上班的建筑公司，老板招人照顾一位受伤的工人，包吃住两千五。我做了三个月，工人的伤势逐渐好转。

我想到了卖水果。和那个工人商量：“我在附近卖水果，你有事打电话给我。我回来做饭给你吃，卖不完的水果也给你吃。”

我们在福州待了一年半，又决定去广州，我的大表哥在广州。

到福州后，我让家人把我卖菜用过的三轮车寄来。我这辆车比较大，有两米长。为了给老婆卖棉花糖用，我们又买了一辆一米三长的电动车。

决定去广州后，我们就一人开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出发了。

老板娘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老婆的。你老婆跟着你不容易。这钱不要你还，下次你看到别人有困难，就帮帮他”

车在国道上开着，导航却把我们带到省道上。

山路又陡又弯，三轮车马力小，开不上去。老乡看我们辛苦，摘了很多自己种的柚子送我们。

我们在马路边住了一晚。十几个老乡围过来，“看样子只能请一辆大卡车，把你们拉到平路上了。”

“那要多少钱？”

“就给一点油费吧，一百块。”

好心人开着大卡车，把我们拉了二十多公里，回到了国道。

一个晚上，我们跟着导航，又不小心开上了高速。车子不能调头，只好一路开到收费站。

工作人员问，“三轮车怎么跑上来了？”领导说：开一条路让他们下去。

有了这两次经验，我和老婆说，以后开三轮车一定要小心。

有一天，我们到了江西吉安，路过一家玻璃厂。老板娘很年轻。我问，“能不能到你们厂里给三轮车充一下电，大概要充七八个小时。”

“那就充满电再走吧。”中午十一点多，老板娘又说，“我跟食堂招呼一声，给你们做两份饭。”

我说，“我们带了干粮。”老板娘说，“厂里一千多号人吃饭，没事的。你们晚饭也在这里吃。”

电充满了，我们准备出发，老板娘也下班了。她拿出几百块钱，说，“天冷，你老婆穿得那么单薄，给她买两身好衣服。”

我不肯要。老板娘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你老婆的。你老婆跟着你不容易。这钱不要你还，下次你看到别人有困难，就帮帮他。”

老板转头对我老婆说，“你拿多少钱，你老公也拿多少钱。当时我看走眼，以为他啥都不会，没想到你老公比你还能干”

我有个哥哥，在温州打工二十多年了。我们决定去温州。

下着雨，天黑了，三轮车没电了。我们找到一家养鸡场，求保安让我们充下电。保安不肯。我们拼命求情，没电没法走，肚子又饿。

早上起来，养鸡场的老板看到我们还在充电，问：“昨天你们几时到的？”

“晚上8点。”

老板看出我们早饭和晚饭都没吃，就给了两盒鸡蛋，一只杀好的鸡，还给了两客热乎乎的盒饭。

电充满，我们又出发了。

到了温州，哥哥说：“你们自己慢慢找工作，我顶多给你们开个旅馆房间。”

附近有家餐馆准备开张。老板说：“你老婆，我们看中的。你，我们不要的。”

我老婆说：“老板，我老公帮你做，不要工资，你给我工资，包我老公的吃住，可以吗？”老板答应了，帮我们安顿了一个房间。

餐厅开业，好多客人蜂拥而进。老板没做过餐饮，厨房里乱了套，没人切菜，没人洗菜，也没人给顾客买单。我会切配，会洗菜，也会买单。忙忙碌碌帮了老板三天，累得我腰酸背痛，又没有半分钱工资，有点不想干了。

老板听到了，说：“你不要去外面找工作了。从进门那一天起，我都算工资给你。”又转头对我老婆说，“你拿多少钱，你老公也拿多少钱。当时我看走眼，以为他啥都不会，没想到你老公比你还能干！”

买什么菜，请多少工人，我一一教给老板。做了一个多月，老板升我为店长。当时店里有两个厨师、两个切配，加上端盘子打扫的，一共七八个员工。他们不服，“他这个样子，做的又不比我们多，还指手画脚。”

我叫不动他们。老板开了个会，说：“我不在店里，店长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下次注意点。”

这样做了八个多月，生意越做越好。但店门口要造高架桥了，工期至少一年半。老板就把店顶掉，把米、油、菜、音响、衣架都送给我们。

我们把车装得满满的，又出发了。

老婆问我：“你哪里还有熟人？”我说：“杭州。表姐夫、亲姐夫都在杭州。”

吃了一个月，有两个员工开始说我好吃懒做，靠老婆养。我心里很难受，跟老婆说：“这样下去，我要离开杭州了”

我们在路上开了三天三夜，从温州到杭州。

老婆运气好，第一天就在中山中路的一家快餐店找到工作。

她跟老板娘说：“我老公啥都会，能不能也在你店里做？”老板娘说可以。老婆就把我带过去。

“这个就是你老公啊？”老板娘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

“是的，他切菜、洗菜都会的。”老板娘不好意思拒绝，就说“先适应三天”。

这个店是三个老板合伙，办公室里有监控，能看到员工有没有偷懒。

三天后，老板娘找我谈话：“你干活确实挺好的，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也做。但另一个老板不肯用你，怕你在店里摔倒了惹麻烦。不过他说，你可以在店里吃饭，老婆做多久，你就吃多久。”

老板娘给我发了3天工资500元，说：“明天开始，早中晚饭，你吃多久都没关系。员工吃饭，你就过来，不要我们去叫。”

我不好意思，就拿钱去店里买快餐。老板娘说：“我答应你的，你就不要难为情。”

吃了一个月，有两个员工开始说我好吃懒做，靠老婆养。我心里很难受，跟老婆说：“这样下去，我要离开杭州了。”

老婆说：“你离开杭州干吗？我做得好好的。”店里不去了，我就到处玩了一个星期，西湖边也去了。边玩边打听哪些地方可以骑三轮车，水果批发市场在哪里，哪里可以卖水果。

一个好心人指点我，积善坊巷的小公园可以卖水果，有一个老阿姨每天从余杭过来卖菜，卖了快二十年了。

2019年5月起，我开始在积善坊巷小公园那里卖水果。第一天，生意很好，好多街坊照顾我。

第二天，卖蔬菜的阿姨看到有人来买我的梨，就叫那个客人过去买她的梨。

第三天，我就说：阿姨，你是卖菜的，我是卖水果的，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阿姨开始骂我。街坊们都说她：你怎么好这么凶？

我说：阿姨，要么我们到城管那里去，要么你把你的领导叫过来。叫一声阿姨是我尊重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阿姨改口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得罪了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说：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从此，我们各做各的生意，相安无事。城管看我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残疾人，专门开会讨论，最后决定：你就在这个地方卖水果，不要到其他地方去。

我和老婆去过很多城市，杭州的人情味最浓。大城市消费高，不是热心的杭州人处处帮我，我撑不到现在的

到杭州的头两年，我和老婆就住在加了顶盖的那辆两米长的三轮车上，在公共厕所的单间擦身、洗衣服。等到卖水果挣到一点钱，我们就和别人合租了一间小房子。

有一年暑假，女儿和儿子来杭州看我们。我在宾馆租了个大房间，有两张床，每天吃住要200多块钱。女儿说，爸爸，我去你们家里看看。我说，我们住得远，房子小，不方便。

暑假是卖西瓜的旺季，我早上3点多出去进货。女儿醒了，问我一天挣多少钱。我回答：“一百多块。”

女儿说，你那么辛苦，我明天就买票回去。

说好住一个月的，最后才住了13天。女儿读的是幼师专业，今年夏天要毕业了。

不卖西瓜的日子，我早上5点起床，去水果市场进货。6点半到家，把水果放门口，做饭、打包。晚上收摊后，再去摆夜市，摆到9点。每天忙碌15个小时，甚至十六七个小时。

我喜欢交朋友。看得起我的，看不起我的，我都一视同仁。我每天出摊都带着小凳子，给那些阿姨坐。积善坊巷19号楼一位阿姨，每天带家里的饭菜给我吃，带了两个多月，把我当弟弟看。

卖菜的阿姨看到后，说：“我在这里卖了二十年菜，从来没人送饭给我吃。”

东平巷小区的保安，喜欢去小饭店打牙祭，就把中午的工作餐指定送给我。有时两份，我就留一份到晚上吃。

无论是居民楼的阿姨还是扫地的阿姨，都喜欢到我的水果摊坐坐。有那么多人关心我，我特别开心。

做了两个多月生意，一个阿姨拿了几百块钱给我，说你很坚强，天气冷也好，太阳热也好，你从来没有躲开过。

我说，阿姨的心意我领了，这个钱我不能收。如果拿了你的钱，我心里会难受的。你能买点水果，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那个阿姨买了50块钱水果，还把我介绍给别的邻居，说我的水果质量好，价格不贵。

我和老婆去过很多城市，杭州的人情味最浓。大城市消费高，不是热心的杭州人处处帮我，我撑不到现在的。

等过些日子，我继续卖我的水果。到时候大家走过路过，还请多多关照

去年底，父亲身体不好。其他兄妹放不下工作，我就回老家照顾父亲了。

今年初，父亲去世了。看病和丧葬的费用兄弟姐妹平摊，我花光了手里的积蓄。

办完父亲的后事，我回到杭州。

当时小区在立面整改，水果摊要歇一段时间。没有积蓄，没有收入，生存成了问题。我只好开口问姐姐借了一些钱。

老婆起先在快餐店，后来去幼儿园当生活老师，现在在马路边管停车收费。我有点担心自己，快五十岁了，早上3点开始起不来。

我想过换个行当，但新工作不好找。如果没合适的，等过些日子，我还是继续卖水果。

为什么我卖的水果质量好？其实每一种水果都有讲究。比如，挑西瓜最主要是听声音，还要注意西瓜的花纹，要深一点。苹果要挑带条纹的，不是说红通通就好，产地也有讲究。梨分公母，臀部大一点的梨是母的，这种梨很甜。

等我重新开张，大家走过路过，还请多多关照！

2022年6月8日，戴师傅的水果摊在积善坊巷重新开张了。又到了卖西瓜的季节，他又是三点多起床的。

四个月没见，戴师傅还是老样子。白衬衫，外罩一件蓝色马夹。深色长裤，黑布鞋。小区居民看到戴师傅来了，纷纷上前问他哪里去了。

楼上的大姐买了个西瓜，带小孙女的爷爷买了一串葡萄。停摆四个月，开张第一天，戴师傅迎来了一个不错的开门红。

读稿人语 戴维

人情味

在戴师傅的亲身经历里，最让人感慨的不是人间疾苦，而是人间的善意。无论是资助弟弟做小本生意的大哥，还是一路上善待戴师傅的陌生老板、高速收费站工作人员……很多时候，善意无非是举手之劳，无心插柳种下的温暖，却让人久久记忆。这就是人情味。

靠着电动三轮车走南闯北，这个行动不便的男人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他自食其力、不怨天尤人，有生存智慧，又处处为他人着想，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小区居民、保安、清洁工都愿意和他交好，这也是人情味。

作为辛苦打拼、终于融入城市一角的新杭州人，戴师傅有很深的感触。杭州不光有西湖的湖光山色，也有钱塘江的海纳百川，更有烟火万家的人间情味，这样的城市值得久居，并富有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