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味蕾上撒开一张乡愁的网 在旧时光里,人们坐着缓慢的船,来到小镇。船在五里塘河某座老桥桥下的船埠靠岸,沿着石阶登上河边的骑廊,在某间临河的小酒馆里,临窗而坐,打二斤黄酒,叫几只有本地特色的小菜。比如粉蒸肉、清蒸白条、盐水河虾,梅干菜蒸鳗、雪菜茭白肉丝、霉苋菜桄蒸霉千张…… 菜一只一只慢慢上,酒一口一口慢慢饮,天有一句没一句地慢慢聊。就是这样的一种悠闲,让你爱上窗外河道里慢慢过去的货船,爱上刚刚飞过窗前的一只白鹭,爱上一股来自厨房的油烟气味,继而爱上这个梅雨天房屋有一些霉潮气息的、又热闹又安静,又忙碌又闲散,一切将将好的小镇。
从外地坐船来的客人,下了船就去小酒馆悠闲地喝小酒去了,但假如你不是一个过客,假如你是本地一间医药公司的小职员,红日落山的时候,当你沿着临河的石板路回家,想到家里一日不见的妻儿,内心升起一股暖暖的柔情。这个时刻,你刚巧走过那家一半房子建筑在河面上的茶馆,吊脚楼茶馆前的河埠头,恰逢有个相熟的渔民拎着一篓刚捕到的鱼虾上岸来卖。你心里一动,当下决定给今晚的餐桌上添一只鱼。有一只鱼,再叫伊炒一个花生,就可以开前些日子朋友送的那一坛花雕陈酿了。今晚月色正好,那花雕陈酿,伊也喜欢……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在幽暗的老物件仓库里遇到一只窄口宽肚的鱼篓。或许这鱼篓曾装过五里塘河的鱼虾,或许它会记起一网打上来的两条鲫鱼的相濡以沫,甚至还能记得那个平常的黄昏,有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拎着一条鲜活的草鱼从石板路上远去,从河岸上飘起的炊烟慢慢薰黑了小镇的天空…… 三墩捕鱼的历史久远。近几年,有人在方山一带的河道里,发现了一些良渚时期的陶罐、陶壶和石斧,说明这里极可能是一个良渚人的生活区,而良渚人都是捕鱼达人。此外,在五里塘河清淤的时候,也有人在八字桥下挖出了几斤重的大鱼网网坠和几十克重的小鱼网网坠。同时挖出了数不清的碎瓷片。有人判断网坠是南宋的东西。水乡小镇有其深厚的渔文化,比如三墩方言中的“终于”,其来源,就是“琮泥”和“终鱼”。这是三墩先民的原创,它表示远古先民的生活习性——终鱼,吃鱼。三墩方言中还有许多与鱼有关的谚语,比如“鱼嗷头,要落雨”,“半斤八两,黄鱼水鲞”,“天上鲤鱼斑,明年晒谷不用翻”等。此外,以前三墩大户人家房子的梁木“雀替”上常见单鱼,双鱼还有金鱼水草的图案。
从前三墩的河啊、漾啊都是鱼。河啊漾啊边上的圩田里有许多黄鳝、泥鳅、田螺。每年春耕时节,大群白鹭跟在牛犁的后面起起落落, 争抢随田泥翻起来的泥鳅黄鳝;每年插秧时节,下过几场雨,一群群的鲫鱼就占领了一方方绿色的“城池”。鱼群在苗田中闪电般变幻路线追逐,好像在田里写草书。每个夏日的傍晚,总有一个大人背一把“攉丝网”出门,身后跟着一个拎鱼篓的小屁孩。那人走到河埠头,看准一堆冒泡的水草,静悄悄地把渔网撒开去,然后将两根长竹竿往腰肚的位置一顶一夹,两支压低的竹梢在水下作快速横向运动,像打鸡蛋一样一阵猛搅,随后一张月亮似的网带着白花花的鱼、折断的水草和一阵带着鱼腥味的“雨”落下来。当手可以触到网的时候,拉住网的外缘或内缘向上一提拉,大鱼小鱼就从网底掉到岸边的河埠上,一落地,就使劲蹦跳,试图逃回河里去。有时一网有好几条鲫鱼,有时网到黑鱼和汪刺,有时是两三条肥肥的泥鳅。有时,是八九颗螺蛳和一只大虾。碰到鱼多的时候,小孩总是先捡大的,再捡中的,再捡小的,再捡螺蛳。鱼跳回河里,是难免的事。一般撒上十几网,父子俩就可以回家了。鱼篓里的鱼,不仅够家里人吃,多的还可以送给邻居。清蒸、红烧,或用腌菜一煮,那种不用味精的鲜啊,就这样刻印在孩子的味蕾上。 民国时期,五里塘河常见鸬鹚捕鱼的场景。一位叫金学种的老作家曾描绘过,惟妙惟肖:船头两只鸬鹚,或者轮流,或者同时,争先恐后地射入水中,不一会儿钻出水面时,嘴里便叼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或鲈鱼、或白条,扑腾着叼到船舱里,然后又得意地扬起尖嘴,好像在向岸上的人炫耀,在获得主人的喝彩和犒赏后,鸬鹚们再次扑到水里。 鸬鹚捕鱼最佳的时间却是夜晚。因为鸬鹚的眼睛白天是近视的,一到晚上反而格外敏锐,身手也特别矫健。夏日夜晚,点一盏亮堂堂的汽油灯,渔人就划船去宽阔的河漾,趁夜放鸬鹚捕鱼。月色溶溶的晚上,萤火虫在河岸边一闪一闪,船桨轻轻地划出水声,鱼儿不时地跃出宁静的水面。有时,乌云遮住了月亮,整个河面像一块浓黑、寂静的毯子。突然,泼剌一声响,是一只老练的鸬鹚从沉睡的黑毯子下叼出一尾鲜龙活跳的银色的鱼来,有时,几只鸬鹚合力将一条十几斤重或几十斤重的精疲力竭的大鱼驱赶到船边,任由渔夫将它用网兜兜起,渔夫在鸬鹚捕鱼前,已经在船舱里浅浅地装了一些水,船舱里除了鱼,有时还可以见到水草、浮莩。 这样的夜捕往往持续到天亮。天亮了,一夜不眠的渔民就载着满船的鲜鱼到早市去卖。有时候不用到集市,沿河一路卖过去。如果河边的居民想买,渔民就把鱼虾用小竹篮装了,用一根绳让岸上的人吊上去,让岸上或“美人靠”上的人接了鱼虾,再把装了钱的篮子吊回小船。一笔生意就这样成交了。不用秤,也不短斤缺两,无需讨价还价,公平自在买卖双方的心里。鸬鹚捕鱼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有,镇综合文化站的朱站长曾见过,但次数很少。朱站长后来见过三墩人使用各种网具捕鱼。 在仓库的最里间,我看到了纤网和泥船、一把身子狭长,形似长颈水鸟的鳗刀、几把生锈的鱼叉、以及竹篾编的黄鳝笼和诱虾笼。 从前,三墩境内遍布大大小小的鱼塘。老物件仓库的主人,69年生的三墩南阳坝村人黄树立告诉我,以前村里有大大小小几十个鱼塘,大的十几亩,小的二三亩都有。纤网是生产队时期,在大鱼塘里捕鱼时用的,过年清塘时,几十个男人会一起下水拉纤网,这一网鱼,往往有几千斤。鱼的品种主要是四大家鱼,还有黑鱼、汪刺鱼、鲫鱼等杂鱼。鱼抓起来,小的留种,大的村里每户人家分一分。 泥船是干塘时用的,长度一米二见方,宽度约五十公分,刚好能容纳一人。在淤泥深厚的地方,人走进淤泥中往往拔不开脚,而泥船可以轻松划进去抓鱼。 再说鳗刀和鱼叉。鳗刀也是在干塘时用的,用来捕捉藏身于淤泥中的鳗鱼,这种奇特的鳗刀前端带有向下弯转的尖勾。捕鳗的人将鳗刀伸进淤泥里,来来回回划动,如果淤泥里有鳗,就会被弯转的勾子勾到,滑溜溜的鳗鱼会被收伏在狭小的椭圆形勾颈里。鱼叉,分大的和小的,刺多和刺少的,是专门用来叉‘浮头鱼’的。
接下来说黄鳝笼和诱虾笼。黄鳝笼有两种,一种叫独笼,一种叫牛角笼。独笼两端有口,一端为进口,一端为盖口。进口呈喇叭形状,有倒须,使黄鳝钻进钻不出。牛角笼样子呈七字形,看起来就像一只三通水管,其特点为‘三须一盖’。放黄鳝笼一般在天气闷热的夏日傍晚,将放了蚯蚓的黄鳝笼放在浅塘中水沟里,第二天早上起早去收,笼子里有黄鳝、泥鳅、小虾小鱼,有时还有误入的水蛇。 诱虾笼与黄鳝笼比起来要小得多,显得特别迷你可爱,我以前没见过。诱虾笼产自竹编名村虾龙圩。虾龙圩人制作诱虾笼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这里面有个故事:传说当年朱元璋、刘伯温下江南 , 行至三墩虾龙圩村时 , 刘伯温看了 “风水” 说这里要出皇帝与大官。于是朱元璋下令在村边开凿河道 , 意在砍断 “王龙” 背脊。同时,又下令建造二座桥,一座叫文星桥,一座叫武星桥,给千人踏万人跨,破掉“风水”。河开通了,桥造好了,刘伯温一看又不好 , 虾龙就是‘龙虾’,‘龙虾’要顺河水游掉 , 也就是说村民要遭灭顶之灾 , 村庄保不住。于是他让村民砍下竹子,劈成竹丝,编成长葫芦样的笼子,罩在河的通道口,这样虾笼就成了捕捞虾儿的专用工具,村民们编织虾笼的手艺就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虾笼圩人过去不仅会做虾笼,所做的竹篮也很出名。但今天的虾笼圩早已不是过去那个人居散乱的村庄,而是一片高楼林立的“风水宝地”。诱虾笼早已不见踪影,制作技艺也逐渐失传。 除了放黄鳝、放河虾,还有放甲鱼。据黄树立回忆,1980年代初,夏天的晚上,父亲常带他去池塘里、小河里放甲鱼。多的一晚,可放到几十只。但那时候,甲鱼不大有人吃,价格卖得很低。 从前三墩的河道里常见钓鱼的人、打鳖的人、钓鳝的人、捉蟹的人。这里再讲一讲捉蟹。捉蟹的工具是一根从岸边柳树上折下的长柳条。头戴笠帽的捉蟹人卷起裤腿慢慢沿着河岸线走,水浅以后,河坎边露出一只只扁圆形的蟹洞。捉蟹人可根据洞口形状、朝向判断里面是河蟹、毛蜞还是水蛇,以及蟹的大小。捉蟹人找到一只蟹洞,把长而软的柳条插入洞口,慢慢往里伸,一直探到蟹洞的底。柳条探到洞底后,下一步就是捅,三捅二捅,不明就里的河蟹就慌里慌张爬出来,在河蟹爬出来之前,预先把手埋伏在蟹洞洞口的上方,当河蟹嗦罗嗦罗爬出来的时候,一把将它的壳盖按住。蟹分钳大脐尖的公蟹和钳小脐圆的母蟹。一般的蟹的都是青色的,也有黄褐色的,还有一种‘乌锈’蟹,钳子和肚子上一片乌漆墨黑。为防止抓到的蟹乱爬逃掉,捉蟹人抓到一只蟹,就用两三根黄稻草将蟹脚蟹钳绑好,然后用细柳条将大小匀称的四五只蟹串成一串。四五只五花大绑的蟹,集体瞪着小眼睛,一边吹出一朵朵白色的泡沫。 还有趟螺蛳。趟耙儿是一种专门用来捕捞螺蛳的工具。由于螺蛳主要依附于河泥,在河泥的表面活动,用趟耙儿再好不过。从前,清明前后,常见趟螺蛳的人。那人站在岸边,将长竹竿的趟耙儿支在河沿,当三角形的网口触到河底,双手用力将趟耙儿斜斜地往前推,有时河面太窄,一推就推到河对岸去了。趟耙儿所过之处,河底的螺蛳、蚌蚬、来不及逃走的小鱼小虾、烂菱角、水草、小石头,泥块,碎碗片等一古脑儿被趟进网里,那人把趟耙儿平平地收回,在近岸的水面上来回滤洗干净,再倒在岸上一颗颗地捡拾。里面的螺蛳,大小都有,也有一些人吃过后倒在河里的螺蛳空壳。和夹蕰草一样,趟螺蛳也有在船上趟的,那往往是一对老夫妻。通常‘老妻’在船尾摇橹,控制船的平衡,让船慢慢前行,‘老夫’立在船头上用柄短一些的趟耙儿趟螺蛳。随着趟耙儿一阵阵来回收放,天上云的倒影、岸边树的倒影、岸上鳞次栉比的房子的倒影,以及古桥的倒影,满满的风景,以及在河底看水幕电影的大大小小的螺蛳,都进了那一只捞取记忆的趟耙儿。 水乡的孩子,谁没有在河里游过泳,谁没有在河里钓过鱼,摸过螺蛳、河虾,在朱站长的记忆里,儿时与男孩子们在抬水井沟里抓泥鳅的场景历历在目。 夏日午后,几个顽童头顶脸盆走在稻田边的田埂上。他们先选好一段抬水井沟,然后就地取材,在沟的两头用泥和草筑‘坝’,坝筑好以后就开始向外戽水。水可以戽进稻田,也可以戽出坝外。戽水的时候,要留意坝有没有漏水和垮塌,一旦发现进水,马上要进行加固。当沟里的水戽干以后,孩童把脸盆放在田埂上,按次序一段一段将烂污泥翻转。这时候泥鳅露面了,只见它们扭动身子,到处乱钻。如果钻到淤泥下的硬土层中,你得用手指去抠挖,有的泥鳅钻入你的脚板底下,滑滑的,痒痒的。抓它的时候,有经验的只需用三个手指,那就是中指上翘,食指和无名指一起下按,便将泥鳅的中段紧紧夹住,剩下头和尾还在死命的挣扎。有时抓泥鳅过程中还能抓到黄鳝,黄鳝是习惯在田埂、沟坎和沟底打洞的。如果它在田埂上打洞,碰上田里放水施肥,这块田的肥水就会流到邻近的那块田里去。 抓回来的泥鳅马上可以吃,先往泥鳅脸盆里撒一把草木灰,粘了草木灰的泥鳅就很好抓了。将泥鳅杀好洗净,可以红烧,也可以油炸。最好的吃法是先养几天,等泥鳅把肚肠中的泥吐尽,去豆腐摊买两块手工豆腐滚滚。泥鳅滚豆腐,用钱塘人的话说味道‘一等拿摩’(好吃极了)。 ▼延伸阅读▼ 江南水乡,古镇三墩是个什么“墩”? 许志华:有趣的灵魂里都住着一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