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快报 记者 凌姝文 文/摄 通讯员 方汇
小时候,10月天气转凉,奶奶就开始准备当年的第一床棉被了。
巷子口原有一家弹棉花的店,把棉胎尺寸、重量写给老板,付好钱、约好日期就可以安心等着了。
几天后,从老板手里拿过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棉花被,高高兴兴回家,套好被套便可以随时取用。
老一辈人都说“弹出来的棉被更松软,盖起来轻飘飘的,却保暖得很”。然而现在弹棉花的作坊越来越少,杭州主城区仅剩下河坊街的一家老字号:潘永泰号。
胡兰兰是潘字号的第四代传人,79岁的她几乎每天都待在店里。最近几个月不接加工的单子了,因为工厂搬迁了,主要负责加工的女儿身体不适,就休息一段时间。
国庆节期间,她哪也没去:“我儿子女儿都在杭州,我们就一起过节。”
河坊街上的“潘永泰号”
坚持不出租,还是继续弹棉花
在河坊街的商铺中,潘永泰号是很不起眼的一个。
木头门扇是经久未修的样子,方寸大小的屋内只有两根白炽灯管,光线比较暗。
临街的一面摆着一排玻璃柜,柜子里只有几塑料袋加工留下的边角料,还有一块蓝色牌子,写着“放弃高额房租,延续弹棉工艺”。
胡兰兰就坐在门口,把柜子当桌子,靠在上面看《都市快报》。
看我到了,她招呼我进去。
“聊什么呀,我们没什么值得报道的。”她放下放大镜,调整坐姿面向我。
不过,怎么会没东西聊呢?
“潘永泰号”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当时第一代传人就在街头巷尾替人弹棉花。到了1919年,第二代传人潘统印在江浙一带奔走谋生,最终落脚杭州,并于1946年正式挂上“潘永泰号”的名头。
店内墙上挂着两幅画,正是潘统印的人像。
那个时候,“潘永泰号”还开在拱墅区的浙麻厂边上,河坊街上有另外7家规模较大的棉花店。放眼整个杭州城,经“棉花同业工会”登记的棉花店就有200多家。
“我是温州人,嫁到潘家来到杭州。1983年,我们觉得原来的店太小了,就咬咬牙到河坊街买了一间,就是现在的河坊街113号。”胡兰兰说,“当年的河坊街哪里是现在这个模样哦,就是条马路,中间通8路公交车,店门口还有行道树。”
她回忆了一下,变化大概发生在2000年。
“因为要大改造,很多棉花店都关门了,上了年纪的老板可能也觉得做不动了,新人又难找,干脆关门大吉。”
第一家棉花店关门后,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最后只剩下“潘永泰号”一家还在营业。
胡兰兰说,那几天很多人找上门来,劝他们不要关。
“因为机器弹,把棉花都拉直了,纤维被弄断了,盖起来就硬邦邦的。手工弹出来的棉花比较绵密,很多人盖惯了就离不了。”还有一个“舍不得”的点,潘家的棉花胎中间厚、两边薄,盖着更伏贴。
改造,意味着这个地段的租金上涨。但胡兰兰的老伴坚持不出租,还是继续弹棉花。那时候一天最多弹5床棉被,现在更少了,尽管赚得不多,但他们做得很满足。
“半斤棉弹成八两八”
老师傅能把棉花
弹散、弹圆、弹大
上个世纪90年代,有一首歌叫《弹棉花》,歌词是这样唱的:“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
听起来很神奇,其实手艺好的弹棉郎还能弹出九两、十两的效果。
“就是要把棉花弹散、弹圆、弹大。”胡兰兰指着房间里一台老式棉花机说,“把旧棉花放到这个机器里,摇出来就是散得一片片的了,再把棉花放到作板上,用杉木弓继续弹,弹成云絮状。”
几十年前,弹得最多的是旧棉花。因为新棉花只有棉花厂里有,一户人家攒一两年才够换一床被子的量。但现在大部分是新棉花,胡兰兰每次从棉花公司拉一大袋新疆棉,足足有500多斤。接触得多了,她还能大致辨认棉花的产地。
“江北的棉花是黄的,江南的棉花是白的,其实区别不大,但肯定是越白越好看。”胡兰兰说。
弹好了棉花,接下去怎么做成棉花胎?
“要按尺寸把棉花铺好、压实,把棉纱网拉下来覆在上头。”胡兰兰摸了摸作板的边,上面用红漆画的尺度已经褪色了,她用手丈量了一下,到这儿是1米,到那儿是1米5。
最后一步是很吃力气的,需要两手把着木质圆盘,扑在被子上面,用全身的力量来回压磨。这样做的好处是让棉花和棉纱紧密贴合,不容易破。
这些是弹棉花的一般流程,有些客人会有额外要求,比如染个花色什么的,这也是能办到的。
店里的一侧横梁上,摆着六七袋弹好的棉花胎,用塑料袋装着,每个袋子上绑着一块竹牌,上面写着编号、尺寸大小、金额,用来区分。
其中一袋棉花胎上就染了一朵花,看上去有点像凤仙花,红色花瓣、翠绿色的叶。
友好饭店、市一医院也来光顾过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招不到人
手艺快失传了
四年前,胡兰兰的老伴走了,店里弹小棉花胎(最大尺寸1.9m×2.15m)的只剩她一个;女儿在打铁关的工厂里弹大棉花胎(最大尺寸2m×2.3m),直到今年工厂拆迁。
日子如水般平静。
对门的张露月时常来串门,到胡兰兰店里接水洗枣、借卫生间、叮嘱她好吃中药了……
9月30日上午,客人们络绎不绝,一个多小时,就来了十几拨人。
“今年价格还跟去年一样吗?”
“一样的,老价格,不过最近不做了。”
“为什么不做了啊?”
“手不好、腰不好,什么时候做现在还说不准。”
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好几遍。有一位本地小伙“三顾茅庐”,但得到的还是那句“现在没有”。说话的时候,胡兰兰就坐在铺棉花的作板上,几个月没出工了,上面多了纸箱、报纸、花盆等杂物。
她有些感慨,不是不招人,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干这个,手艺好的没几个;年纪大的弹棉郎又不敢招,毕竟还是个力气活,所以只好放任店铺闲下来。
“你说这个技艺难不难?其实也不难,看多了、练多了就熟了,但要沉得下心,要不嫌脏。我每次弹完棉花,头上、身上、鞋子上都是白花花的一片,而且棉花气味也不太好闻,弹旧棉的时候我都戴口罩,现在的小年轻哪个受得了?”
现在摆在胡兰兰面前的问题,还有一个选址建厂。打铁关的厂拆迁了,就弹不了大棉胎,但新厂只能建在一楼,不然棉花很难运上去。
绕来绕去,其实还是人的问题。如果能找到手艺过关的弹棉郎,就不用母女俩亲自上场了,厂址选得远一点也没关系。但胡兰兰要求高,要么不弹,要弹就弹得顶好。
“以前友好饭店、市一医院等大机构也来找我们哩,饭店的靠垫、脚垫都是我们弹的,因为棉花松软、透气嘛。至于将来,我还没想过,可能会让我儿子来安排吧。”
临走前,胡兰兰对我千叮咛万嘱咐,以后如果有了小孩,在四五岁以前要盖棉花被,丝绵被太热了,小孩会哭。她还给了我一个区分全棉和涤纶的秘诀:拉出一根丝,点着了以后变成粉末的是棉的,变得像沙泥一样的就添了涤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