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原有一座“炸鹅山”,勘校了半天,原来写作“崱峩山”。也许“崱峩山”的写法仍旧有误,但我已懒去考证。一座山的名字取得如此繁重干什么?真让人生气。所以仍写作“炸鹅山”。这座山我写过许多次,从小学写周记伊始,我就写它。我还曾被困在炸鹅山上,因为一鼓作气上了山,下山时,落了雨,岩壁陡峭,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每每谈及炸鹅山,我就有些抗拒。 我再也不想写炸鹅山了。 这次说老虎山。 老虎山在崱峩山的西北面。各地决定山的名字时,大多有些轻率。也许因为江南山头多,认真取名,容易词穷。读书人埋头温书,那些山由着老农的叫法,看着像什么便叫作什么。但真正的名山,用名时自有其气象,比如太行山、天目山。余下的山峦,只落得年糕山、老虎山之类的乳名,不大公平。 老虎山就在我家不远处。山脚下,是一块勤耕的农保田,常年多是毛茸茸的低矮绿色。老虎山上不知确有老虎没有,但很早以前,豹子是常有的。我爷奶年轻时,豢养着一只通人性的黄皮狗,爷爷很宠爱它,将它拴在屋檐下睡。一天,正要睡觉,忽然听见黄狗狺狺,继而哀鸣阵阵。月色底下,瘦长的影子晃动着,不久那黄狗的叫声越来越远,爷爷忙披上衣服,操起一根竹棍向外赶去。爷爷那时年轻,人虽矮小,但力气出奇大,想及与黄皮狗往日的感情,顾不得怕花豹,只身往岭山上赶。花豹也许是第一次见此架势,慌了,不敢停留,将黄皮狗叼在嘴上,翻过了山岭。豹子奔跑极快,不一会儿,黄狗仅剩的呜咽已在山的另一面。爷爷告诉我,他冲动时,不知道害怕。但返程的路黑魆魆的,他便怕了。不怕豹子,而是怕鬼怪。所以畏手畏脚地走了回来。只是可惜了黄皮狗,爷爷说,那只狗极通人性。平时看人,懂得低着头。爷爷去山上驮柴禾,它也跟着。爷爷去地里耕作,它也跟着。一次,夜半去邻村偷砍柴禾,这狗竟然也跟着。爷爷有些急,驱赶几次,赶不走,便同那黄皮狗说:好狗,好狗,去了邻村,不要叫唤。黄皮狗果然一声不吭。邻村的狗来欺辱它,叫得敲锣般,它也只是低着头,躲着走,默不作声。 后来又养了一只黄皮狗,也是叫老虎山上的豹子驮走的。那次,爷爷开门想要搏斗,花斑豹停下动作,回首觑他一眼,爷爷强作镇定地关上屋门,随它去了。爷爷说:豹老头的花纹太吓人。豹老头的眼睛滴溜溜的,成精了。而且这一只黄皮狗登时就被咬死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办法。 渐渐的,通了汽车,老虎山上的豹子少了,这一片的豹子都少了。到了我这一代,心想:嗯?豹子?那不是非洲的动物么?等毗邻老虎山脚的公路车辆密集繁多,步行道就从毛竹山脚开到了山上。步行道是用青石板铺就的,没想到铺至一半,石板短缺,就用了鹅卵石作代替。所以老虎山上的步行道半阴半阳。进口处的青石板凿刻着:修筑于公元2000年。斧凿的隶书已叫行人的足迹磨损得难以辨认。 后来老虎山腰上建了一栋平房,福建来的老陈就在那里做起了和尚。老陈肤色蜡黄,说话木讷。当时父亲正好管理宗教事宜,建庙需要批准。老陈就找到我的爷爷,辗转联系上我的父亲。造庙是善举,村人纷纷出钱出力。可资金还是差得远了。多亏福建的商人愿意捐款,老虎庙才造出来。定名“化田寺”。化田寺占地不大,只有两栋建筑,一栋是佛堂,供着泥塑菩萨与一只功德箱。一栋是老陈的宿舍。堂前栽种着几棵柏树,放着一鼎香火炉子。 我夏季早起,常常往化田寺上跑。跑一个来回,一天的运动量就差不多了。庙里只有一个和尚,就是老陈。老陈不穿僧衣,俯下身子问我:你几年级?多少岁?在哪里念书?成绩怎么样?我那时在临安读小学,当过护旗手、大队干部,因此很自豪地答复他。他笑眯眯地从案上拿下一个供果,洗了给我吃。 化田寺的香火不旺,附近的村民只是将寺庙当作登山时休脚的地方,或者专程上去与老陈说说话。每到腊八节,化田寺也施腊八粥,那时的化田寺热闹许多。 不知怎样,我已很久没有再上老虎山看一看。过去了十几年,老陈仍在老虎山上做和尚。寺里有大钟一口,清晨敲响时,后渚村都能听见。下雨天也不会暂歇的。钟声在雨中极其绵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