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晚,是林怀民作为著名舞蹈艺术团——云门舞集的艺术总监,最后一次站在杭州的舞台上。当背后的水纹渐渐清朗,舞者缓缓步出追光,似乎在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告别,可以是无声的,也不必是哀恸的。这一次的《交换作》,没有演后谈,没有仪式感,林怀民说只想好好谢幕,向眷恋的城市和观众深深鞠了三次躬。 所以,这个自诩为“不安于世,东张西望,是一颗滚动的石头”的舞蹈工作者,真的要离开了吗? 没有了林怀民的云门舞集,以后的路会是怎么样的呢?演出之前,老爷子对我说,以后呀,看风怎么吹,水怎么流,顺其自然,这就是最好的未来。 1, 《交换作》是林怀民退休前为云门策划的最后一部作品,却把舞台的高光给了郑宗龙的《乘法》和陶冶的《12》。 郑宗龙的生猛野性,陶冶的韧劲虬结,林怀民的显隐灵犀,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种高手弈理的精辟互文。 不过,最让我动容的,还是林怀民的《秋水》。京都秋日的溪流给了他瞬时的灵感,他说:“看到秋天的水安静地流着,上面浮着红色的叶子,我就想我要来编这支舞,叫做《秋水》。” 这次,林怀民选择了五位云门最资深的舞者来跳。跳完这一支舞,她们也将永远离开云门的舞台。舞者的动作纯粹而鲜明,抑扬顿挫,去而复归。伴着阿沃·帕特谱就的《镜中镜》,流年不过一寸长,但又好像无穷无尽。倏忽之间,我忆起林怀民写下的一段文字——火车一定会来,飞机也一定会来,我们干吗这么急呢?人生可以不必那么急。 演出之后,我问林怀民,为什么以一支《秋水》来挥手作别?他的表情有些狡黠,依旧带着小小调侃:“哪有这么多特殊的含义呢?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又是冥冥注定的。” 他告诉我,《秋水》是他2015年为一个募款参会做的作品,当时并不是为了退休。但现在把这个舞拿出来,因为郑宗龙的《乘法》和陶冶的《12》各是一个三十分钟的作品,再加上十几分钟的《秋水》,刚好一台演出的完美时长。 90年代以后,林怀民编排了很多以纯动作为主的舞蹈作品,《秋水》算一个。要知道,他是学新闻和文学出身,像《红楼梦》《九歌》这些早期作品都是叙事性的。但他明白,舞蹈不是来讲文学的。所以,花了20年的时间来洗掉这些文字。 一路走来,林怀民在这一看似晦涩的艺术中,找到了殿堂和草根的平衡——舞蹈是肉身跟肉身的对话,让人感动是第一关。 每年,云门舞集都要去偏乡、部落、学校演出,还要举办户外公演。林怀民到了田间地头,看到大叔大婶来看演出,觉得幸福极了。“他们看到的舞蹈,跟我们在美国林肯中心跳的舞蹈是一样的。” 在他的记忆里,最好的舞评来自一位台南的大娘:“哎呀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但是我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来!”听到这句话时,林怀民开心得不得了。 “艺术是人和人的对话,是人情的交流。” 46年了,林怀民头顶的光环多得数不过来。云门舞集呢?被《泰晤士报》赞为亚洲第一当代舞蹈团,被《法兰克福汇报》赞为世界一流现代舞团,不久之前还获得了有“舞蹈界诺贝尔”之称的2018英国国家舞蹈奖“最杰出舞团奖”。 在林怀民手中,云门舞集从一个民间舞团,发展成一枚文化符号。但真正能触及他内心深处的,是所到之处的归属感,和所见之人的人情味。“当我走进纽约地铁的时候,有粉丝认得我,上来签名合影;当我在莫斯科剧场的后台,被观众围着告别,告诉我之后不知道该看什么舞蹈;当我来到杭州大剧院,没有工作证,连保安都认出我并示意问好。对于我,这些才是最好的回报。” 2, 关于杭州。林怀民说,如果可以,愿意自己剩下的日子都长居于此。听得出,这不是寒暄,是他的真心话。 云门舞集第一次来杭州演出,是2004年秋天。林怀民带着《水月》,应邀参加第七届艺术节。那时他说,这可是昆曲弥漫的地方,空气中充斥着西湖水舞的味道,《水月》只要有一点感觉能融进西湖山水中去,那就已经是件很美好的事了。 十五年间,林怀民带着云门来过杭州几次,连他自己都说不出个准数了。但我记忆里的高光时刻,属于2009年在柳浪闻莺的那场户外公演。当时,我和数万人一起,就这样面朝西湖、席地而坐。我们遥望雷峰塔,暗想断桥雪,等待林怀民30年创作的精华上演——包括《白蛇传》、《行草》三部曲选粹、《水月》《花语》。演出《花语》时,舞台上撒了近6万朵荷花,全是真的。更迷人的是,观众还能亲自上场,翩翩起舞。 都说,林怀民的云门舞蹈和西湖有一种内在的契合,一点不假。 那一次,林怀民不仅将2008年云门大火中幸存的面具带来了杭州,还为这座深深眷恋的城市写下一篇《杭州,杭州——一种新骄傲的可能》—— “去年我随团到杭州演出,我第一次领略到西湖之美,感受到杭州的文化底蕴,也见识了杭州人努力推动文化的热忱。对我而言,一个美好的演出是台上的演员与全场观众协力完成的‘成果’。我痛恨演出中拍照的人。红星剧院《行草》的演出,自始至终没有一个闪光灯。因此,大家谈起今年云门到西湖演出的可能性时,我立刻决定共襄盛举,把带到雷峰塔下和杭州的朋友们见面。杭州人以好山好水,悠久丰厚的人文传统为傲。我希望在美丽的柳浪闻莺参加云门户外演出的两个晚上,可以成为杭州人新的骄傲。” 杭州没有令林怀民失望。演出结束时,西湖边的草地上没有留下一点垃圾。 这一次来杭州,林怀民依旧住在西湖边上,又有了新的发现,新的喜悦。他从柳浪闻莺一路晃悠到白堤,还到平湖秋月坐了个船,又去虎跑给弘一法师磕了头。 《秋水》最后彩排的下午,他背后耷拉着那只熟悉的黑色书包,缓悠悠地晃荡进杭州大剧院歌剧院,对大家说:“哎,你们去白堤了吗?美不胜收!我还发现,西湖边的厕所有了多面镜,可以望见整片西湖水韵呢。” “今年杭州要下雪的话,提前告诉我,一定哦,让它们等等我!还有明年,桂花最茂盛的时候,我也等着呢。”林怀民撇了撇嘴,似乎在为错过今年的桂花而懊恼。 我想,这个冬天,西湖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会在哪里重逢呢? 3, 林怀民说,在最狂野的想象里,也想象不出,云门舞集竟活了那么久。 我自然联想起2008年的祝融之灾。一把熊熊烈火烧尽了云门租来的排练场。损失惨重。事后,林怀民收到了来自各处的4000多笔捐款,大企业捐两三百万元,小学生寄来一百块钱,才盖起了现在的“云门剧场”。 从那一刻,林怀民告诉自己,云门是在台湾老百姓的支持下一直走下来的,所以这个团绝对不可以散掉。“现在回想,从表象上来看,那场火灾确实是对舞台一次破坏力极强的冲击。但是对于一个艺术团体来说,真正的困境不该是我和舞者都僵化了吗?推不动了,然后失去活力和刺激,才最可怕。” 提及下一任云门舞集艺术总监郑宗龙,林怀民说宗龙野心很大。听得出,对这个出生于艋舺街头、曾沿街摆摊的“不良少年”,其实他是心生羡慕的——这个未来的当家,天生敢闯、敢撞、敢变。 在我所看过的郑宗龙的作品里,《十三声》生猛、狂野,各种失序、佝偻、诡谲、荒诞却吸睛的动作;到了这次的《乘法》,如魔术方块变幻无穷,又不一样了。他身上有股认真劲,甚至执念,而且永远不满足于现状。在林怀民眼里,宗龙老把自己逼到悬崖去。下一秒,就要跌落下去了。 听说,郑宗龙为了《毛月亮》的谱曲,亲自到冰岛拜访摇滚天团SIGUR RóS。而那个时候,距离舞蹈公演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他完成了。看着《乘法》谢幕时形销骨立的宗龙,我忽然明白了林怀民形容他和宗龙的一句话——每一个人找到安身立命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关于云门的未来,林怀民真的不担忧吗?我想或多或少,是心有余悸的。纵观历史上大多数现代舞团,好像往往都逃不过一种宿命。 如今,林怀民用了两年时间,为郑宗龙和云门舞集铺平前路。“2020年,春天到欧洲,秋天到美国,那些著名的剧院都在准备迎接‘新云门’的到来。这样郑宗龙接班后,舞团才会无缝接轨地往下走,希望能平顺过渡。”林怀民说。 不破不立。我想,《交换作》也是林怀民为年轻人创造的可能之一吧。 云门舞集开启“后林怀民时代”的说法,林怀民不认同,并执意称之为“郑宗龙的时代”。未来,风继续吹,水继续流,云门还将继续活下去。用力地。精彩地。 至于林怀民,他说自己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领了很多奖,唯有一类事情是这辈子没有的,就是家常。从容退休之后,他要每天睡到自然醒,煮面、扫地、洗衣、追剧,这就是一整天了。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不就是每个阶段做不一样的事么? 本版摄影 丁以婕 刘振祥 张胜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