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日,在解除四个月的渔禁之后,出航的渔船全都满载而归,沉寂已久的江鲜市场又开始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我的家在袁浦。历史上,这里是盛产肥鱼的“鱼浦”,是落日在山水间铺陈苍茫大美的“鱼浦”,是历代诗人不吝留下诗句的“渔浦”。斗转星移,鱼浦的一部分慢慢变成了鸟嘴似的陆地,鸟嘴似的袁浦,是嘴里衔着一江乡愁的袁浦。 袁浦是我的出生地。在我的童年时代,这里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小时候,饭桌上有两样东西永远吃不厌:颗颗油亮的土灶米饭,和一碗或清蒸或红烧或用芥腌菜放汤的鱼。很多年后,当我差不多是一个脱尽泥土气的城里人的时候,袁浦已无人种田了,而那一口美味的江鲜,吃到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少到不回去就吃不到,回去了也不一定能吃到。于是,在将就着吃别地养殖的河鱼、湖鱼的很多年里,不免常想起童年时那一双幸福的毛竹筷子来。 “老板鲫鱼”“潮条佬”“鲢爿头” 鲫鱼最家常,潮条佬最便宜,鲢爿头有美好的寓意。 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鱼是鲫鱼。袁浦人叫老板鲫鱼。鲫鱼是江里最寻常的一种鱼。春雨淅沥的三四月,田里的油菜花开了,矫健的江鲫争先恐后地通过通浦的水闸,朝水流更急的大浦小浦“抢”上来,有时,与浦水连通的水井沟里,甚至是满水的田沟里都有成群的鲫鱼在水下玩“波纹”游戏。 小时候,每到春三四月,七八个人吃饭的四五只菜碗头中,常会出现一碗撒了葱花的清蒸鲫鱼,扁身白肚的鲫鱼的白乌珠还冒着一缕热气,筷子们就纷纷开动,夹一筷鱼放上舌尖,口感鲜嫩,带一丝清甜。鲫鱼的头也极好吃。吃鱼头的时候,我会先吃鱼唇,再把头上的鳃骨咪干净,然后吃鱼下巴,最后,像唆螺蛳一样对着美味的鱼脑髓(音xi)轻轻一唆。 小时候,夏天常有炸潮条佬吃。潮条佬就是那种水墨画上常见的瘦瘦长长的鲳鱼。那时每天有纤网队的人抬了满箩筐的潮条佬来卖。潮条佬是最便宜的鱼。买了潮条佬,在桥埠头把肚肠卡出,用竹筅帚三下二下筅净,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可以油炸了。炸潮条佬的油,是当年的油菜籽榨的菜籽油,菜籽油炸潮条佬,香味可以飘出老远。记忆里,每个炸潮条佬的日子都像是节日,像潮条佬一样精瘦,肚里缺少油水的我们,手里拿着一条潮条佬,牙齿上都是炸得松脆的潮条佬的香,嘴唇上,都有浅浅的一抹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小时候,一年到头,除了鲤鱼,很少有“大鱼”吃。我说的大鱼是“鲢爿头”(鲢鱼)。 鲢爿头雪白雪白,是四大家鱼中的白面书生。在过去,用鲢爿头烧的那碗老鱼是春节期间不能动的菜之一,从初一到十五,端进端出,蒸过又蒸,是一道老祖宗立下的“规矩菜”,这一碗老鱼,等我成年以后才理解了里面有“好事连连、年年有余”的祈愿在里头。 鲻鱼、“猫其鱼”、“脊花鲈” 鲻鱼肥,“猫其鱼”鲜,“脊花鲈”又肥又鲜。 先来说说鲻鱼,很多年前一个夏日,我在友谊渡游泳,听到老坎磐头方向传来一条鱼猛然跃起的声音,扑通,过一会儿,又是一条扑通。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条自得其乐的鲻鱼。 鲻鱼食泥但绝无土腥气,肉质肥腴鲜嫩近似鲥鱼。此外,鲻鱼厚厚的胃,像鸡胗一样好吃。某年秋天,我在吴家村小菜场看到一条两斤左右的秋鲻,刚想买,但旁边过来一个大病初愈的大伯。大伯也看中了这条鲻鱼,后来两人商量,让卖鱼人把鱼杀成两半,每人各买半条。回去以后,我把半条鱼洗净,放生姜末和一瓢羹鲜酱油蒸了吃。半条没有吃够的鲻鱼让我后来看到鲻鱼就想买。 猫其鱼就是钱江刀鱼,形似薄刃,银光闪闪。每年五至七月进入渔汛。猫其鱼最贵是在清明前后,那时节,鱼身上的毛刺还是软软的,由刺的柔软可以想见,“明前刀”肉质是多么细嫩鲜美。“极体极体(细腻),透鲜透鲜” 。猫其鱼夏天常见,我吃过最大的猫其鱼有三两半,据说有东江嘴人吃到过半斤的。 脊花鲈,就是“莼鲈之思”掌故中的松江鲈。鲈鱼四季都有,以秋鲈最为肥美。清蒸脊花鲈以前是本乡喜宴上最上档次的一道菜。我十几岁时,有一户人家办结婚酒要用脊花鲈,正酒那天早上,新郎 最要好的小兄弟,一个钓鱼高手拿着钓鱼竿去了一趟吴家磐头,回来时,手上多了十几条斤把重的脊花鲈鱼,刚好是预定的桌数。 汪刺鱼、土步鱼、江鳗 汪刺会叫,土步性子耐,江鳗苗是“软黄金”。 汪刺鱼哪里都有。池里,浦里,江(音gang)里。几年前,我在袁浦菜场看到有长“白胡子”的小汪刺卖。觉得汪刺长白胡子不对,就问那个卖鱼人。那人说是太湖里的。后来我就买了两斤回去尝尝。回去做了一锅雪菜汪刺鱼汤,鲜是真当鲜,吃着吃着就想起了小时候吃过的野生汪刺的味道。 野生汪刺的身体比养殖的体型要长,颜色金亮,肉质紧实细嫩。钓上岸的时候,还是不改一副“汪颡”样,一边摆动大脑袋下锯子般的齿鳍,一边发出“嘎嘎嘎”的警告。 土步鱼性子最耐。最喜欢一边安静地待着。但其实它是很灵敏的。从前的江边浅滩上铺满了金色的沙子,水清澈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说土步鱼是灵敏的,是说当你的指尖一碰触水面,它就马上扭动身子游走了,又去寻找下一个清净的所在。 土步鱼小归小,但鱼肉特别鲜嫩。煎、煮、蒸都很好吃,加腌芥做汤羹,尤鲜。说到芥腌菜,以前基本家家户户都种,都腌。芥腌菜炒笋、芥腌菜炒鸡肚里、芥腌菜烧鱼、芥腌菜滚豆腐……不管陆鲜江鲜湖鲜,只要加了芥腌菜,就鲜上加鲜。 说到江鳗,我印象最深的是抓鳗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鳗苗是出口创汇的“软黄金”。最早的收购价好像有1.5元/条,干别的什么活的收入都比不上。每年春寒料峭的时候,沿江村民纷纷拿着“撑子”去冰冷刺骨的江里捕捉。那时江鳗很常见,没那么贵,一年中总会吃到几条。 江鳗没有土腥气,肉结实有弹性,总体印象是肥、糯。吃一段两段最好,多吃就腻。 “老虾”、银鱼、黄蚬 老虾(音huo )变成了小虾。银鱼消失了。黄蚬也少了。 小时候钓过老虾,在友谊渡,袁浦人的双抢时节。在钩子上勾一粒米饭,把带钩棉绳随手往水草中一抛,不出几秒,老虾就来拖饭粒了。那时钓老虾,拎拎一只,拎拎一只,现在没得钓了,原因种种,都和生态的破坏有关。江虾后来还可以吃到,但个头越来越小了。 银鱼是一种半透明的鱼,大六七寸,小二三寸,如果梭形的头上没有两只黑眼睛,真想象不出它是什么。银鱼没有刺,是老少皆宜的营养食品。本地人通常的做法是炒蛋、蒸蛋或用腌菜蒸。由于无节制的滥捕及生态污染,银鱼最终步了钱江鲥鱼的后尘,早早地消失了。 从前的钱塘江除了鱼多,就是蚌蚬多。每到枯水季来临,江中的暗沙露出来时,滩涂上密密层层都是黄蚬,多得可以用脚箩畚 ,用麻袋装,但现在暗沙被挖沙船吸光了,贝类的栖息地少了,不止黄蚬少了,生态破坏后,连很多鱼种都消失了。 为了让鱼类得到休养生息,为了恢复日益脆弱的水下生态,像长江、珠江等大江大河一样,只有全域禁渔一途。2019年7月1日,在解除四个月的渔禁之后,出航的渔船全都满载而归,沉寂已久的江鲜市场又开始欢声笑语,人声鼎沸。渔民的渔获多了,这是禁渔带来的显著成效。记忆中的江鲜,其实是一种浓郁的乡愁,为留住这一缕舌尖上的乡愁,值得我们付诸努力和等待“许久”。 记忆里黄蚬最好看。外壳是均匀的弧纹,内壁光洁,壳口一圈是白里透着蓝紫,那种干净朴素的蓝紫,使我回想起小时候经常念佛的外婆。 记忆里的黄蚬是下酒的美食,记忆中的孩子头顶脸盆,赤脚走向波光粼粼,开阔和清澈的钱塘江。 “开禁啦” 章胜贤 文/图 7月1日,凌晨,钱塘江流域有史以来首次禁渔期开禁了。 早就做好起航捕捞准备的江岸渔民于凌晨陆续驶离码头迎着早潮破浪前行,在烟雨朦胧的江上撒网、放钩捕捞作业。 第一批到达“渔人码头”的渔民捕捞到最大的是一条50斤左右的螺蛳青。 最珍贵的是野生的刀鱼,市场价约二百多元一斤,野生鳗鱼较大一点的要一千元一斤。 最多的还是白鲢和胖头花鲢。 古稀之年的江岸渔民金友哥告诉我说,现在的渔网比过去的渔网要好多了,过去的是丝线编的单层网,鱼一碰到丝线就回转了,抓不牢鱼的,现在是尼龙丝的三层网,前后二层的网眼大,中间的一层网眼细,大大小小的鱼儿一触碰丝网就被裹住了,捕鱼的效率高多了,这种渔网是早年间从广东传过来的,浙江省最早使用这种网的新安江水库的渔民,现在都普及用这种“三层拐”网了。 可惜自富春江建了水电站筑了大坝后鲥鱼就绝迹了,原本每年立夏时节是捕捞鲥鱼的最佳时机,杭州大学的毛教授曾研究后得出的结论是钱塘江上游筑了大坝后,水流缓慢,上游的微生物群被拦截,鲥鱼的食谱断档了,鲥鱼也就绝迹了。 片刻后,活蹦乱跳的江鲜已经分门别类地摆在农贸市场的摊档上了。 断了鱼腥的居民,“闻腥”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