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祸胚与馋痨胚 对于我这个小闯祸胚,阿布的骂声总是滔滔不绝的,而有一次她却没怎么骂。 那时保小操场的西南角上,有一座金字塔型的铁架子,原本是训练学生攀爬用的,已年久失修,有好几处铁杆已经生锈断裂了,老师警告不许再攀爬。那天放学,在几个同学的怂恿下,我爬到了顶上。 我在上面显洋(炫耀)了一阵,往下爬时,额头撞到了一根断裂的铁杆尖,血顿时顺着脸孔流了下来,但我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那几个同学看到叫起来,才觉得头上有点痛,手一摸全是血,同学吓得全逃走了。 我独自跑到医务室,校医见到我一脸咋厌(讨厌):“你个闯祸胚又来了!”他粗粗一看,说:“嫑紧的,涂点红药水就好的。”那时学校医务室也只有红药水、紫药水什么的,也没打破伤风针。校医在一大团棉球上倒了近半瓶红药水,像刷防锈漆一样,从我额头一直涂到下巴,血与红药水混在一起,整张脸“雪白血红”,左半边脸吓白了,右半边脸涂红了。 当我像战场上浴血归来的将军一般,脸上“血赤拉乌”地从学校大摇大摆地逛回家时,路旁的人纷纷侧目:“个伢儿,头都开瓢的类,还神气活现的!” 一进门,阿布吓了一大跳:“噢呦姆妈哎!你个小祖宗!介格脸孔高头噶许多血?头打开的啊?快过来,让我看!” 我说:“阿布,没事体的,就是额阁头上皮碰破了,脸孔高头不是血,是涂的红药水。” 阿布俯下身子,捧着我的头,眯着眼仔细检查了一遍,说:“还好,还好,我汗毛子管都笃起来的,你把我魂灵儿都吓出的类,到底介格回事情?” 我把经过讲了下,阿布拿了块纱布,浸了水,边擦我脸上多余的红药水,边说:“你格几个同学不是好东西,他们噱噱你,你就去做出头椽子,他们介格不爬?他们城隍山上看火烧,等你头拷破了,都落雨逃走的类。你啊,聪明脸儿笨肚肠!万一跌落来掼死介格办?记牢!下毛嫑轧格种坏淘(交坏朋友),嫑阿海阿海,旧性不改!你吃苦不记苦的话,到老要一世苦类!” 小时候的我,除了闯祸,就是馋。阿布经常说我“头颈极细,只想食饥”。街上最吸引我的,就是糖果店门口那一排排玻璃罐内的消闲果儿。每天放学总要目不转睛地对着话梅、橄榄、咸金枣、麻酥糖、花生糖、颗儿糖等,留着口水徘徊。而那时家里的条件能吃饱饭已经很好了,根本没有什么零花钱能给我去买零食。 当时大家清贫,同学们也基本没啥零食。记得有位同学是教工子弟,他妈妈有次课间给他送中药来喝,喝完给他一根金灿灿的大油条,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啃着油条,满嘴油香,馋得我直咽口水。 有一次,我在校园里见到一位同学,拿着一根绿色的东西,有滋有味地边走边嚼,突然那根东西不知是不小心掉了,还是扔了,落在路边。我连忙捡起,是一截硬硬的树根一样的东西,我试着放进嘴里舔了舔,有点甜味,嚼了下,虽没有糖甜,但越嚼越觉得舌底会透出一股股凉凉的、丝丝的甘甜。我舍不得一下嚼完,把它放进了书包。 晚上阿布给我洗书包时,倒出了那段“树根”,拿起一看,问我:“格个甘草哪里来的?”这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种中药,名叫“甘草”。我说:“路高头拙(捡)来的,毛甜类,跟糖一样。” “你个馋痨胚!脚个是中药,好乱吃的啊?下毛不许拙东西吃,逢(脏)不逢啊?” 第二天是五一劳动节,一早阿布给了我一个鼓鼓的信封,我倒出来一看,是一包麻酥糖、一只麻饼和两粒水果硬糖。那是一个六岁小孩心目中最幸福的一天,尽管那只麻饼咬到一半时,发现里面有一条只剩半截的小虫,还一扭一扭的。 在酷热的暑假里,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有一种声音,是我最期盼的,就是“白糖棒冰三分,赤豆棒冰五分!”,中间还夹着“的、的、的”四四拍节奏的敲板声,最后一个“分”字拖得长长的,好像要把我勾去。 一个戴着草帽,穿着长袖,晒得黑黑的老头,推着一辆28寸自行车,正在小区里兜着圈子,边吆喝,边用木块敲着车后座绑着的一只天蓝色的木箱子,箱子里是用棉被裹着的三层棒冰,第一层是白糖棒冰,第二层是赤豆棒冰,第三层是最奢华的奶油冰砖。 通常我只吃得到第一层,很少能吃到第二层的,至于第三层,那是想也别想。不过有一次,我见到一个超级土豪,居然买了六支赤豆和六块奶油冰砖,用一块大毛巾一包,扬长而去,烈日将他白色的汗背心晃得格外耀眼。 三分钱给不给?要看阿布的心情,以及她那需层层揭开的内衣口袋,是鼓还是瘪。 一天,我不知哪根筋搭牢了,居然得寸进尺,要了三分钱,还想再添两分,去买根赤豆棒冰。在打毛线的阿布死活不肯,说:“心太凶的,你晓得五分洋钿好买多少菜?真当是不当家不晓油米贵!棒冰么就是噶个米(味)道,有的吃已经蛮好的,嫑勒子勒格(过于挑剔)、花头经实透!” 听着棒冰的吆喝声渐行渐远,我急得上前拉扯阿布,没曾想一把扯掉了她打毛线的一根竹针,阿布火冒三丈,脱下拖鞋订过来,骂道:“你个小刻及鬼!害得我三天白打!八我死出去!” 当时阿布的六个孩子,老大我妈妈在外地工作,三个去黑龙江支边,一个送人,只剩在街道工厂当临时工的小儿子在身边。每当妈妈寄钱来,或小阿舅发工资时,阿布的内衣口袋便会鼓起来,这几天就有可能吃到赤豆棒冰了。 有一次,阿布心情格外好,也许是小阿舅发工资了,小阿舅每个月十八块钱的临时工工资,全都上交给阿布的。阿布居然掏出一角钱,叫我去买两支赤豆棒冰,一驾(人)一支。 当我们两人各自剥开棒冰的包装纸时,都傻眼了,可能是做棒冰时,赤豆汤缸子放歪了,只见外婆手上的棒冰,只有头顶上稀稀拉拉的五六颗赤豆,像根洋火棒儿,而我手上的整根全是赤豆,像根玉米棒子。我们都开心地笑了,阿布指着两根棒冰说:“真当是高来碰眉毛,低来碰卵毛。” 夏天的喜悦,除了棒冰外,还有就是汽水。小阿舅的街道工厂偶尔会发一箱桔子汽水。当小阿舅满头大汗地,第一次将一木条框的汽水,“哐啷、哐啷”地搬回家时,我从没喝过这东西,只见一个个细小的玻璃瓶中盛着橙色的液体,上面封着啤酒瓶一样的铁盖子,看起来格外诱人。 小阿舅拎出一瓶,用起子顶住铁盖,往上一掀,只听“嘭”的一声,镶着一圈淡淡铁锈的瓶口冒出一缕白烟,很多小气泡从橙色液体的底部不住地往上冒。小阿舅将它递给我,我一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还没辨出麻辣酸甜的味来,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嗝,两股辛辣的气体及眼泪,同时从我的鼻孔和眼眶中冲出,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这更舒爽的事吗?当然,等我长大后会有的,那是后话。阿布在一旁笑道:“小狗儿落务(屎)坑的!” 我有时候在想,现在那么多人有脂肪肝、高血脂、过胖等,小时候应该都是不大有得吃的。因为小时候没得吃,等长大了,条件好了,一是欲望忽然得到满足,把控不牢,馋,就猛吃;二是身体一下子适应不了,从没啥油水,到油水过多,容易得“三高”。如小时候就锦衣玉食,啥都有的吃,他就不稀罕,不会贪吃,而且从小身体就适应油水,不会突然“被猪油蒙住了心”。许多落马贪官,也是如此。这也算是一种悲哀吧。 ▼延伸阅读▼ “拉哈”“拉卦”…说说杭州话中的满语印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