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的骂 阿布是地道的杭州人,大名虞国贞,小名彩凤,街坊邻居都叫她“周师母”(外公姓周)。阿布是个孤儿,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是其养父从育婴堂抱来的。养父的职业按阿布的说法是“挑脚抬轿拉黄包车的”。阿布小时候住在豆腐三桥附近,现称“斗富三桥”,不过老底子杭州话发音的的确确是“豆腐三桥”。因家里穷,阿布从懂事起就到铁路旁捡煤渣、桔子皮,卖点钱贴补家用。
阿布个子不高,身材有些发福,圆圆的脸上慈眉善目,年轻时是标准的江南美女。她最大的特征是奇特的发型:一根细小的辫子绕头一圈,压住中间稀疏的头发,露出高高的脑门,俯视就像一个UFO戴在头上,当年太平天国起义军就是这个发型。这在松木场一带是绝无仅有的,不清楚阿布名字的人,只要一提“头上盘着一根辫子的大妈”,别人就知道一定就是铁路新村的周师母。这根辫子和头发其实都是假的,阿布本是瘌痢头。 小时候我经常看见阿布每天清晨在砧板上梳假发,没错,在“砧板”上,那假发像戏里张飞的虬须,而阿布头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软毛,这场景阿布只允许我一个人看到。我问阿布为什么头上没有头发,阿布说她九岁就进纱厂做童工,由于年纪小,干活时经常打瞌冲(瞌睡),拿摩温(工头)就用板子格头格脑打落来,常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又没药涂,头上伤口老是流脓溃烂,最后总算结了疤,但小时光一头墨黑的头发再也长不出来了,变成了瘌痢头。 阿布经常说,新社会好,共产党好。“旧社会的苦么真叫苦”,新社会再也没有打人的拿摩温。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我们个毛(现在)才有噶好的房子住,旧社会住的是“外头落大雨,里头落小雨”的房子。 阿布家住松木场铁路新村的“老六幢”之第三幢,由杭州铁路分局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面积不大,两室一厅带阳台,一家老小挤得满满当当,而每户都有红漆木地板和抽水马桶,这在那个年代绝对属于“豪华配置”了。 阿布没读过书,认知没几个字还是外公教的。阿布嫁给外公后,听从了外公的建议,也为了养育众多的子女,就没有再工作,成了家庭妇女。此事阿布一直耿耿于怀,抱怨当初耳朵皮太软,没有工作,喉咙就响不起来,实际上她的喉咙一直都是最响的。 阿布和外公生了六个小孩,一家八九口人(当时还有阿布的婆婆阿太)全靠在铁路部门工作的外公养活。后来实在维持不了,就把最小的女儿送给了乡下的亲戚。 外公从事铁路工程建设,经常出差,平时也早出晚归,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在艰苦的条件下,阿布不仅要照顾老的,还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大,生活的艰辛与困苦,成就了阿布鲜明的个性:一不顺心,就直接开骂。家里“老猢狲”、“大猢狲”、“小猢狲”还有“咪咪猢狲”,都是在阿布的骂声中成长的。骂,是阿布对生活压力的一种发泄和消解。 阿布的骂,充满了生活中朴素的哲理,且艺术性很强,各种层次、各种典故、各种起承转合、各种形象的比喻,是老杭州俚语的精粹,应该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 听阿布说,以前她拉黄包车的养父就骂得很有水平,甚至还骂出了民族气节。 在日军侵占杭州的时候,一天,一个日本兵强行坐上阿布养父的黄包车,逼着拉到南星桥。阿布养父无奈之下,边拉边与路边的行人打招呼,笑嘻嘻地骂:“跟朝(今天)晦气!拉了个枪毙鬼到南星桥吃枪毙去!”一路走一路大声地骂,而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路人都笑着纷纷回应“早点枪毙!早点枪毙!”。后面的鬼子看大家都在笑,以为在恭维他,也微笑点头:“要死(西),要死(西)”,路人更是捂着口笑。等到了地方,鬼子好像有点明白过来,就给了阿布养父“一角五分”。 我问阿布:“日本鬼子还付钞票啊?”阿布说:“你晓得介格套个一角五分?就是一脚踢过来、一个巴掌拷过来!” 阿布与外公的性格完全相反,用阿布的话说:“我是炮煞鬼,他是阴私鬼。”外公整天斯斯文文的,像个秀才,话不多,有空就看书,脾气也蛮好,老是笑眯眯的,做起事情来慢条斯理。每次叫他出来吃饭,阿布总是说要“三请诸葛亮,四请范娘娘”,我一直不明白,“范娘娘”是谁? 阿布说外公一进门不是看书,就是睏觉,家务事“千手不动”。吃好饭,碗盏一掼,掸掸屁股就走。实在有事要他帮忙,他也慢吞吞“笃汰”地来,“我在火里,他在水里”,“我火烧眉毛,他笃定泰山”。 阿布和外公“三年逢闰月”(难得)一同出次门,阿布在门口等,外公还在屋里“死样怪气”地东摸摸西摸摸。出了门,阿布在前面蹬蹬地走,外公在后面慢慢地踱,阿布说他“老虎追到屁股后头,还要回转头看看雌还是雄。” 记得阿布骂我骂得最煞刻(厉害)一次,是因一起校园“伤害事件”。 我们一(三)班有位罗同学,是样样表现出色的班长兼三好学生。一天,班主任为表彰和标榜该同学,定于下午让他介绍一下自己是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然后全班每人写一篇感想,听说校长也要来听。 课前,我在操场上拣了几块碎瓦片练“飞镖”,我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看来这种“飞镖绝技”,正对着一棵树,一片片甩得起劲,口中还喊着:“中!中!躺下了!躺下了!”,这时那位罗同学恰好从树后跑出来,一“镖”正中眉心,捂着头真的“躺下了”。 我立马感到闯祸了,跑过去扶起罗同学,只见血从他的指缝中渗了出来,并“啊呦、啊呦”地惨叫,慌忙扶他到医务室,校医看了说幸好只是眉骨上划了个口子,包扎了下就通知家长带回去。这下把班主任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叫我把那块“飞镖”(瓦片)捡过来,并立即派同学去把我家长叫来。 当同学领着阿布急冲冲地赶到时,班主任铁青着脸,将那“飞镖”往桌上一拍,说:“看你外孙干的好事!把我们班一个三好学生的头都打破了,这就是‘罪证’!本来下午‘向罗同学学习’的主题班会也全搞砸了。你要好好管教管教,不仅要到罗同学家里登门道歉,还要叫他写份深刻的检讨!”阿布陪着笑脸,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老师气耐耐、气耐耐,我一定好好教育、一定上门道歉!” 阿布像押解犯人一样把我拖回了家,一进门就戳着我的头骂道:“你脚(这)个小杀头鬼!真当越来越无法无天的类!你手噶孽畜啊?订(丢)石头儿把人家头都订破,万一没轻没重,一记头订死的话,你要吃枪毙的,你晓不晓得?你吃枪毙,你们徐家门用六寸长的棺材钉来钉都来不及的类!看到你个付神样巫道的样子,我真当不骂一肚皮气,骂骂两肚皮气!” 结结棍棍被骂了顿后,阿布又拖着我到菜场买了一篮子鸡蛋,然后由我带路,一老一小拎着鸡蛋,朝住在弥陀寺巷的罗同学家走去。阿布走着走着,越想越肉痛,又骂道:“噶贵的鸡蛋,我们平时自己么做人家(节约),舍不得吃,八你脚(这)个嫑好胚去赔八人家,真是个没结煞(没出息)啊!我噶大个年纪,还要八你们老师教训,真当是卤儿都滴光!我周家门的苦头吃了不够,还要吃你们徐家门的苦头!” 罗同学家是一座小的墙门房子,开门的是他奶奶,阿布在门口就笑着高声说道:“是奶奶吗?真当不好意思!我们小鬼太不懂事的类,八你们孙子弄伤的,我八他带来,特地向你们道个歉!真当对不起哦!”说着一拉我:“快叫奶奶好!” 我怯怯地叫了声,便看见罗同学头上包着纱布,坐在里面看小人书,他见到我,招招手说:“来,小书儿要不要看?” 我连忙凑过去,问:“啥小书儿?” “《燕子李三》,里头有掼飞镖的。” 罗奶奶朝阿布打量了一下,问:“你是不是铁路新村的周师母啊?” 阿布说:“是的,是的。” “快进来、快进来。你不记得我吗?我们专门(经常)一道拉哈(在)沿山河菜场买菜的,有毛子(有次)我脱头(相差)两分洋钿,还是你借八我的,你忘记了?” “好像是的,格话起来还是认识的,格更加难为情的。你们孙子的伤要不要紧?格点儿鸡蛋,算是我们的一点歉意,请你收落。” “周师母你太客气的类,小伢儿搞搞儿难免磕磕碰碰的,还好没伤到眼睛,没啥事情,下次注意点就好的。鸡蛋你头(拿)回去。” 罗奶奶死活不肯收下鸡蛋,阿布将篮子往桌上一搁,拉着我拔腿就走,边走边回头说:“你不收我不心安的,奶奶有空到铁路新村来坐坐,有啥事体要帮忙足管(尽管)呛一声。我们先走的,再会噢!” ▼延伸阅读▼ 百年杭州:杭城第一望族许家的悲欢离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