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快报 记者 孙毓 通讯员 钱昌勇 苏俊义读初中时,放学了,班里的同学都往南走,他从来都是往北走,往南是余杭镇的方向,往北是回村里,一南一北,如同他和自己那位初中同桌的人生轨迹,看不见,却泾渭分明。 苏俊义出生在余杭永丰永建乡,父母都是农民,有一个妹妹,家里文化最高的是当过初中老师的爷爷。 只能靠读书改变命运,苏俊义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1985年,乡里从村小学选3个成绩最好的学生到镇上读初中,苏俊义是其中一个。 到了余杭镇中学,他和文康(化名)成了同桌,文康是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苏俊义内向、害羞、话少、稳重;文康外向、爱出风头、屁股上长钉坐不住;苏俊义放学回家放鹅喂猪做农活,文康一放学就带着一帮朋友冲来跑去地玩;苏俊义衣服上还打着补丁,文康已经有了自己的零花钱;苏俊义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文康从来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 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当了同桌,格格不入,互相都觉得对方不可理喻,在浪费生命。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交情,就是文康交不出作业找苏俊义江湖救急,苏俊义嘴里说着没有下次了,边把作业本递过去;文康考试偷瞄苏俊义的试卷,苏俊义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不知道。 初中毕业后,文康就再也没有见过苏俊义,他没考大学,家里本想介绍他去当地的工厂,但他觉得自己的性格不是个坐得住的,于是和一个朋友合伙办了个塑料厂,第一笔投入便是父亲给的几万块钱。 选厂址、测试原料、招聘工人、开拓渠道,文康说自己当初把全身心投入进了厂子,到了1993年,塑料厂粗具规模,有了一个700平方米的车间和15个工人,两年后产出就达到了100吨塑料颗粒。没过几年,文康的厂成了余杭的纳税大户,一年光是税就要上缴20多万。 长辈们说读书才有出息,文康当做一句笑话,毕竟那个时候能考上大学的是少数,苏俊义的好成绩在文康看来,没有价值。 1994年,年仅21岁的文康被评选为“余杭十大青年企业家”。 这是他最得意的一段时光。 文康把厂开得如火如荼时,苏俊义在拼命读书,听说同桌生意做得很大,但只是听听而已,他知道自己和这些“镇上同学”的区别,别人有其他的路可以选,他没有。 “我羡慕过他。”苏俊义说。 高考成绩出来后,他的成绩排名全校第五名,但是和本科的分数线相差1分,他非常沮丧,整个暑假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在同桌的意气风发衬托下,他的未来显得越发黯淡。 直到一个人拿着一份合约找上了门,那人是当时杭州安康医院的办公室主任,表明来意说医院在考虑招工,和医院签订合约的学生可以进入浙江医科大学学习,但毕业后要到安康医院担任医生。 那时苏俊义连安康医院在哪里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医生能救死扶伤,能跳出农门,能改变自己的一生。签了合同,他进入浙江医科大学,学习精神临床专业。 事业小有成就后,文康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渐渐将厂里的生意交给了朋友和父亲,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和朋友混在一起,觉得“义”字大过天,把对方当做朋友就什么忙都帮。 二十几岁到三十岁出头之间,他给好几个朋友做了担保,往往都是朋友跟他说要去银行贷款,他就在合同上签了字,也不问对方贷款要做什么。“做过担保的大概就有10个,当时觉得是兄弟根本没想那么多。后来他们还不上钱跑路,银行追责到我,最后都是我掏钱还上的。” 大家都知道他手上有钱,常常问他借钱,都是几万几万借出去,没还过。 “朋友认识了一大堆,当时都以为是真心的。”文康笑得很苦。 那几年,苏俊义读完大学,毕业进入安康医院。 1996年,杭州市强制戒毒所成立,苏俊义被借调到戒毒所成为了一名戒毒医生。 2010年,文康的一个发小拿出了一点“好玩的”让他试试,说“这个不会上瘾的”,文康没扛住,吸了。 当时,文康和第二任妻子结婚才1年,因为吸毒和赌博,他成天不着家,也从来不往家里拿钱,夫妻间的感情渐渐被击垮。 在吸毒后兴奋的状态下,往往能不闭眼不睡觉地连赌几天,亢奋、失去理智,一旦处于这个状态中,就会不断地赌不断地输,偏执地相信输掉的钱还能赢回来。一起赌博的朋友常常问他借钱,几万十几万的,文康想都没想过就借了,钱就像瀑布一样往外流。 2012年,妻子对文康完全丧失信心,离婚。 借钱的人找上门,文康没钱,父亲替他还了96万,“那个人拿了一叠欠条来,我爸爸不知道我欠了这么多钱,他仔细了一辈子,一张张地看过去,每一张上都是我的签名。也只好帮我还了钱。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感觉。” 家没了,钱没了,老婆没了,女儿不理他了,父母伤心欲绝,文康说那个时候被毒品坑红了眼,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上。 2013年,文康和“朋友”一起被抓进强制戒毒所。 他记得那天是早上8点多,天气微凉,他和身边的人一样都低着头,等着戒毒所的工作人员点到。 一个个叫名字,回答“到”,轮到他的时候,工作人员停了下来,文康盯着脚尖等了半天,没听到叫自己名字,有点疑惑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正对着花名册发呆。 苏俊义说不清楚当时心里的感觉,震惊、难过、不可置信……各种情绪最后化为百感交集的一句话:“你还记得我吗?” 文康足足愣了半分钟,才认出来眼前的白大褂,就是当年的同桌。 阳光把戒毒所的楼房照出一片阴影,仿佛在两人之间拉了条线,28年后再见,两人已经站在了光和阴影的两端。 这样的重逢并没有让深陷毒品的文康觉得尴尬,相反,他一心想凭老同桌的情分,为自己在戒毒所里捞一些优待。 可是苏俊义对文康很严格,严格得有点不近人情,文康在强制戒毒所待了一年,优待没有,反而受到了更为严格的管理,好几次他想和苏俊义套近乎,都被苏俊义面无表情挡了回来,这让他有点悻悻然。 文康不知道,重逢让苏俊义的内心世界产生了巨大震动,感觉十分荒唐,充满了无奈,甚至还有内疚,“他明明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如果我们保持联系,也许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会劝他。” 他不知道用什么身份面对文康,最后拿出来的身份是铁面无私的戒毒管教。 之后,这个几十年没有参加过同学会的人,突然一改常态,同学聚会次次不落,逮到人就讲毒品的危害,唠叨得像个唐僧。 2014年,苏俊义把文康送出了强制戒毒所,“我宁愿再也不见面,也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 但2017年,文康再次被抓进了强制戒毒所,他还因为吸毒和赌博欠了别人370万元,其中有一笔还是高利贷,后来这笔钱是文康的父亲卖掉家里的老房子才还上的。 苏俊义痛心疾首,这次他把同桌的身份拿了出来,帮助文康反复分析复吸的原因,探讨以后出去了该怎么走出这个圈子,不厌其烦一次次谈心一次次开导。 文康终于明白这个老同桌不是看自己笑话的,久违的羞愧好像一道光,劈开了内心的混沌,一直强撑着的无所谓,如纸搭的房子,塌了。 第二次从戒毒所里出来,文康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吸毒赌博挥霍了1000多万,父母为帮他还钱,卖了房子;离婚后女儿一直和妈妈生活,他从来没去过女儿家长会;之前一起胡吃海喝的“朋友”早就跑光了,邻居亲戚看到他也都避而远之。 女儿想考公务员,文康想起在戒毒所里听人说过,吸毒人员的孩子比较难被录用,“你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这句话在心里滚了无数遍,说不出口。 苏俊义比之前“盯得”更紧了,常常打电话和微信向他了解情况,按照苏俊义的话说,“只要一聊天,我就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吸”。 听说苏俊义的女儿考上了北大,文康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沉默了很久。 我本来以为他不会接受这次采访,毕竟曾经风光得意过,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跌到谷底的窘迫也是正常。 “换在以前我肯定不愿,现在……”他环顾四周,破败荒凉的塑料厂,这个他亲手建立又亲手摧毁的事业,深呼吸,现在不能逃。“要承担起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直到我去年出来,一把年纪了,你们年轻人都懂的道理我现在才懂”。直面错误,方能重建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