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喜欢体育课,每天都盯着黑板边上贴着的那张日课表,心里猫抓似的在催,“快上体育课,快上体育课!” 教我们体育课的老师姓方,他的特征是眉毛很长,比人家要长出一大截,村里人说那是长寿眉。 方老师脖子上整天套着一个铁皮哨子,哨子乌漆麻黑,有些年纪了。可方老师哨子吹起来很响,响彻云霄。 每堂体育课,先排队跑步,“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方老师喊一阵口令,接着把哨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吹,我们踏着步伐,踏出满天尘土。 跑完步,分开活动:打篮球的打篮球,打乒乓球的打乒乓球,大部分同学滚铁环。 整个学校只有一副篮球架,装在黄泥操场上。篮球架是柏树的柱子,柏树的篮板,不上漆不上色,就那原木色。时间久了,柏木变黑腐烂,篮板中间蚀出一个洞,篮圈铁环成了歪脖子,我们还是照旧投篮。 乒乓球桌是砖头水泥砌的,那么一架,孤单地蹲在小礼堂门边。一块木板往球桌中间一插,就是网架了。 我读小学时个子矮,打篮球人家不要,乒乓球又抢不过有力气的,所以只能滚铁环。 铁环不多,也要抢,我总抢不过住在山棚里的圣高,他家住在半山腰,上学放学都爬山,圣高爬出了力气,亦爬出了个子。 方老师事先会留着一副铁环,铁环是给李茶香的。 李茶香出麻疹时把两只脚烧坏了,走路一拐一瘸的,她滚铁环,滚不了多少路就脱钩,脱钩了她就不滚,她不滚,就把铁环送给我滚,后来我就不去体育室抢铁环了。 李茶香和我是同桌,作业都是抄我的。不过她也识得来去,总给我拿点吃的:炒苞芦籽啊,炒黄豆啊。秋天来了,番薯出的时候,她会拿煮熟的番薯给我吃。她们家的番薯生粉,吃了肚里暖暖的。 茶香小学毕业的第二年,就被父母给嫁到外地,她父母亲收了人家几百块钞票,拿这些钞票盖了一幢泥墙屋。她的两个弟弟娶亲后就住在这幢房子里,过着敞亮的生活。 方老师知道这件事后,说了一句,茶香命不好啊。说完,把吊在胸前那只乌漆麻黑的哨子塞进嘴里,吹出轻柔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寒心。 方老师懂些药理,我们上体育课时有磕碰,有肚疼脑热,他弄点草药给敷敷,或煎一煎水给喝一喝,就好了。 有一年入冬,生产队摘来的桐子堆放在学校的小礼堂里,一位同学发现把桐子埋到火熜里,烤熟了相当好吃。于是我们避过老师,躲到小礼堂去烤桐子吃。烤桐子也确实香、松、脆,比熟栗还味美。 我们吃着吃着,一个个肚子痛起来,紧接着又呕吐起来,人是手脚绵软,头是晕晕乎乎,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校长发现后,赶紧叫来方老师,方老师连忙爬到后山上去,摘来一竹箩青树叶子(不知道是啥树叶),放到食堂的大锅里,煎了水给我们喝下去,毒就解掉了。 在学校附近,有用黄泥垒成的一个小水库。六月天我们经常下去洗澡,当时,老师、家长从来没有讲过“防溺水”。有一年,南方发大水,大雨倾盆,从头夜落起,“哗啦啦哗啦啦”一刻没停,到中午时,学校边上小溪已涨满了黄黄的水。突然间,一股大洪水从校舍的西面走廊口冲进来,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冲过去,滚滚有浪。此时,有声音大声喊着:“桑叶后水库倒塌啦,快逃啊!” 我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挤压到走廊上尖叫着逃避。我跑出走廊,往家的方向跑,跑到小溪那座桥上,一股洪水盖过来,把我冲到了田畈里。田畈已是水国,洪水不断上涨,我拼命往石塝处划,洪水冲力大,再怎么用力,身体还是往下面冲。当时心里想:自己要被淹死了。这么一想,心更慌,手脚忙乱起来,越划离石塝越远。 我被冲出500多米时,眼看就要冲到大溪滩洪水里,方老师从石塝上跳下来,游到我身边,把我拖到塝边,推我上塝,我得救了。 但是方老师后来出了事。那天,他去农场锄苞芦田,苞芦高过人头,密密匝匝一片青纱帐。正是暑尾,金色的阳光炙烤得青纱帐如蒸笼,方老师汗流如雨,一锄一锄挖着,体力消磨殆尽。 听别人说,他命里的最后一餐,捧着雨鞋埋头喝汤,可一口气没换过来,噎住了。噎住了,那口气永远上不来了。我们的方老师,走时四十还没到。村里人说,这么一个好人,长寿眉白生了。 生命里有些人,无法陪你走到最后,时间更久些,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可总会记得他对人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