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咸淳《临安志》附图，有“西湖图”一幅，说是西湖，周边却画得真真切切。尤其余杭门（今武林门）外到艮山门外方寸之地，标识密集，几无空隙。有意思的是，有一个地名，讲究简略的古人，却连续标注了两处。

这就是“秀州舡步”——我的手上有三个不同版本的咸淳“西湖图”：明朝嘉靖版、清朝同治版、当今姜青青先生的电脑修复版。嘉靖版标的是“秀州舡步”与“秀州船”，同治版两处标的都是“秀州船埠”，姜青青版两处标的都是“秀州舡步”。

“舡”是“船”的古字，“步”与“埠”相通。应该说，姜青青版的“秀州舡步”，更接近咸淳《临安志》附图的原版。

拨开时间的迷雾，“秀州舡步”，这一古杭州船埠，曾经见证过南宋王朝一段历史的转折，也让老市长苏东坡魂牵梦萦过。

余杭门外“秀州舡步”

是京城临安人的

大型候船处

江南水乡，非河即流。看“西湖图”，余杭门外到艮山门外，密布了纵横弯曲的线条，其实都是河流。道路当然也有，史载，出武林门去往北郭市、半道红市、江涨东市、湖州市（如今湖墅）、江涨西市，有一条路相连。路不宽，“市”是市场的“市”，由货物集散的船埠形成。

直到一百多年前的清朝，相对“西溪”，这区域也称“东溪”。时人厉鹗有诗：“菰蒲低处见船行，弭棹无人能一访。”可见，没有船与桨，无法造访这里相邻的农家。到了六十多年以前，路倒是有了几条，大块还是湿地。

回头说大宋，“西湖图”上出余杭门，有“马驿”。那时出远门全是船，稳当悠哉，文士赏景吟诗，乡人闭目养神。军务、信使就得跑马了，有持金字牌递，有持雌黄青字牌递，到马驿，不进门，只换马匹、驿差。持金字牌的，马驿要提供一昼夜至少能跑四百里的好马，譬如催岳飞班师。驿差登鞍上马，狂奔而去。持雌黄牌的，次一点，跑三百五十里。一般送信的官差，持黑漆红字牌，马就更次。譬如，苏州府去严州府送公文的，就胡乱换一匹马了。

羁放马匹是马驿的主业，无特权的骑者，马是不能进城的；羁放马驿的马，哪怕数天、半年不取，只会长膘不会掉肉，这也是古人的职业操守。

说“秀州舡步”，先说余杭门外的“北郭税务”和“北上隅”。“北郭税务”，史料也称“北郭税务亭”，一座余杭门外标志性建筑，南来北往的税赋征收处。“北上隅”，紧临北郭亭。“隅”，《汉典》释义从“埠”，在此可视作“秀州舡步”，也就是船埠的配套地，可见当年“秀州舡步”的规模。

“秀州舡步”东接上塘河，上塘河就是六百八十年前纵横中国南北的大运河南端。“秀州舡步”，青石驳岸，两侧泊满大小船只，桅杆高大，船头鹢（音：yì，水鸟名）首，上、下船的人，熙熙攘攘。所以，“北上隅”也是京城临安人的大型候船处，后人也称集散地。从规模来看，这“秀州舡步”应该还是泊粮处，停靠苏、常、湖、秀等地来的粮船，以供百万人家的临安。

去秀州的船埠，为什么要单独标出？因为秀州（今嘉兴）是临安府最边缘的一个州，过了秀州就是苏州府地界。单独标出，显示的是本府对府属交通的重视，也告诫所有船家，这是去秀州的专用船埠，他船不得停靠。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说到许仙犯事，发配苏州府，是在东新桥下坐的船。这虽然是话本，说的是南宋，倒也符合事实。

“北上隅”和“秀州舡步”，大致在如今的白马公寓和西湖文化广场南侧一段。

赵构的第一次东征，御船出了余杭水门

绍兴四年（1134年）农历十月二十三日一早，小雨淅沥，寒风习习。宋高宗赵构在尚书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赵鼎，签书枢密院事胡松年，神武中军统制杨沂中，侍御史魏矼、刘锡等文武臣僚、亲卫禁兵的扈从下，出和宁门，在如今中河的六部桥边，分批坐船，浩荡北行。

赵鼎在《忠正德文集》卷三中说：“今日扈从车驾，登舟出余杭门，窃见道旁观者，无问老幼，皆以手加额，咨嗟流涕。以陛下冒犯风雨，亲总师徒，激励将臣，抗御彊敌，为宗庙生灵之计。自靖康用兵以来，未尝有此举措，故得民心如此。”

“亲总师徒”，说的是指赵构亲率师从之人。这是靖康年间赵构南奔来到杭州（临安）后的第一次东征，面临生死存亡。因为一个月前，女真族铁骑加伪齐刘豫部队，号称六十万，由金国左元帅完颜宗弼率领，要杀向江南。完颜宗弼，女真名兀术，一代骁将，他避开襄阳的岳飞防地，直奔淮西那外号“溜溜蛋”的刘光世宋军。

金兀术的七十万兵马虽是虚数，了不起也就三十万；但宋军的淮西刘光世、淮东韩世忠、江东张俊三支兵马相加，也就三十万。谍报一到临安，凤凰山皇城日夜不安，满朝文武，有说南奔的，有说再看的。

好在当时抗战派占了上风，赵鼎提出：赶紧启用已被罢免的宰臣张浚，要他立即从广东起程，沿途招兵买马赶来。又提出要赵构前往长江亲征，给前线将士增加信心。赵构也作了最坏打算，他要后宫的女人先撤，顺钱塘江南下温州，万一有变，下海坐船前往泉州。赵构又诏令岳飞速援淮西：“朕非卿到，终不安心。”

这一系列操作，更显赵构北上的悲壮。所以，士民一早沿河垂立，恭谨肃穆，无论老幼，以手加额，唏嘘流涕，切切指望苍天保佑。

御船出了余杭水门，赵鼎的《忠正德文集》没有写明是“北郭税务亭”下“秀州舡步”启的程。好在赵构第二次东征，赵鼎写清楚了。

御船从“秀州舡步”浩荡启航，当晚就到临平

绍兴六年（1136年）的仲秋，天高气爽，从凤凰山皇城看滔滔钱江，一览无余，赵构心情好极。尤其是尚书右仆射兼都督军马府都督张浚从长江巡视回朝，禀报说各路将帅砺戈秣马，斗志昂扬，忠心向上，赵构更是欣慰。

见赵构龙颜大悦，张浚不失时机提出：据各路谍报，今年秋冬，金、齐会有一次南侵的可能，为鼓舞三军勇气，希望圣上再临驾建康（今南京）一次。赵构听后，频频颔首，满朝文武又叽叽喳喳开了：有欢呼雀跃的，有为圣体考虑坚决反对的。

就在这时，湖北襄阳传来捷报，岳飞的前军统制牛皋率部攻下了刘齐的镇汝军（地名），王贵、郝晸、董成、杨再兴等佐将，也分别向淮北的虢州、蔡州开进。赵构一兴奋，当即决定九月一日起程，再次巡幸长江。

这一次出皇城，不是坐船。赵构要先去北高峰的上天竺，烧香三柱，为羁押在金国的父亲徽宗和兄长钦宗祈福。上天竺看经院，年头虽不长，供奉的观音大士极是神灵。

九月一日，五更二点，在引从舍人的金莲烛炬和绛烛灯笼导引下，銮舆出了和宁门。大街上，也就是如今中山南路到中山北路一段，早一日已由“三衙”的兵士突击铺撒了潮沙，也称“黄道”，让銮舆的车轮不用在青石板大街上辘辘颠簸。

这一回，临安城的士民喜形于色，当銮舆在三衙太尉、御带、环卫、内侍的前呼后拥下徐徐而来时，天武官高声提醒观者：“躬身不要拜，唱喏直声立，奏圣躬万福！”那些坊巷中的人家，就没有沿街的幸运，他们被殿前步军三司的“摆龊”兵丁阻拦在了坊巷口子，只能鸭似的伸长了脖子，看黑压压人头。

銮舆人马沿大街往北行到观桥，折西走了新庄桥大道，出得钱塘门，沿西湖西行。九月深秋，白沙堤依然杨柳依依，起得早的渔民，正敲响船帮，满湖的“咄咄”声响，赶得鱼儿飞出水面，直往撒了渔网的一面跑。

銮舆过灵隐寺山门，折南进入天竺山道。当队伍行到中天竺，有快马执了黄旗，在宿卫亲兵的引导下，从后面赶了上来。那快马赶过銮舆一箭之步，信差滚下鞍来，左侧半跪作了一揖，候在道边。内侍上前禀告：湖北、京西宣抚副使岳飞所遣武翼郎李遇有奏！大内侍邓琮接了奏折，示意信使随后跟了。

进得上天竺，赵构不等坐定，当即打开岳飞奏折，原来是岳军大将王贵、郝晸、董先，攻取了伪齐的虢州治所卢氏县，斩敌无数，获降兵万余，得粮食十五万斛（石）。捷报同时告知，大军正在向伪齐的商州（今陕西商县）、伊阳（今河南嵩县）、长水县（今河南洛宁县）前进。另一路往东，也在向蔡州进发。

赵构读完岳飞的战报，一时喜形于色。跟随在旁的右仆射张浚当即进言：“我看这次岳飞的措画相当大，河南太行山一带，多有大宋旧日的忠勇民军，现今仍踞险要山势，依然扎寨，和金、齐兵相持。这一次岳飞北上，那地的民军，必定会内应外合，多有奇胜。”说完这话，张浚看喜色过后的赵构，清瘦的脸上倒是凝重了起来，也不再多说。

上天竺祈福完毕，赵构本打算到灵隐歇晌进膳，他担心香客甚众，多有打扰，说还是改在下天竺进膳。赵鼎的《忠正德文集》对这一段记载如下：“回幸下天竺，进膳，宰执赐素食。驾至灵隐北山，云起雷震，微雨作，少顷即止。薄晚还城，登舟，泊城外北郭税亭下。迫暮，雷电大作。”

这说的是从下天竺回程时，銮驾在灵隐北山遭遇了雷雨，好在少顷即止。这一天傍晚，銮驾并没有返回凤凰山皇城，进了钱塘门，直出余杭门，马匹羁放马驿，众人登船。那御船就停泊在北郭税务亭下，北上隅的“秀州舡步”。

“初二日，发北郭亭，晚泊临平镇。奏事舟中，方论奏岳飞之捷。上顾谓右揆浚曰：‘岳捷固可喜，但淮上诸将各据要害，虽为必守之计，然兵家不虑胜，唯虑败耳，万一小有蹉跌，不知后段如何。’复顾某曰：‘卿等更熟虑。’某等奉命而退。是日，微雨终日，夜大风雨止。北风，舟行稍缓。”

这说的是九月初二，御船从北郭亭“秀州舡步”浩荡启航，五十多里水路，当晚就到临平。经过上塘河上一天的深思熟虑，晚膳后议事，赵构和右仆射张浚说：“岳飞的捷报确实可喜，但淮上诸将各据守要害之处，要求是以守为上。择机出击，当然必不可少，但兵家最大的考虑不是胜，而是败。岳飞虽然连连获胜，孤军深入太远，就怕蹉跌，不知后段有何措置？”赵构又回顾左仆射赵鼎说：“爱卿，你要为朕好好熟虑。”

赵构这一番话，表示出他对岳飞这一次不等请示朝廷，贸然出兵的隐隐郁结。半月以后，当岳飞的部队因深入敌后太远，负责粮草的运司调运不及，留守士兵出现饿毙，才不得不退了兵。当然，这是题外话。

九月初五，御船到达秀州。

江涨桥东也有一个“秀州舡步”，苏轼首次来杭上岸处

“西湖图”第二处“秀州舡步”，在江涨桥东，方位即如今胜利河到德胜新村一段。如今这河流的两岸，酒楼亭廊相连，绿地连绵，往东直通到南北向的潺潺上塘河，也就是当年大运河。

宋时的这一段“秀州舡步”，与北郭税务亭东的“秀州舡步”，功能到底有何区别？仅凭手头史料，还是没法厘清。尽管这一段河道的两侧，有米仓、酒库，以及做酒的糯米仓，但没有“北上隅”那样的集散地，看“西湖图”的河道示意线条，也远比北郭税务亭东的“秀州舡步”要窄。可见这一段，停泊的是普通客船、渔船，还有货船，以及小型粮船。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就是在这“秀州舡步”上的岸。那是北宋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36岁，朝廷任命他为杭州通判。这职务虽然在太守之下，是二把手，但也是皇帝耳目，有弹劾太守的权力，可见朝廷对苏轼的信任。那年头，一把手上任坐的也是民船，水路上被人放倒的也有，这就是“江湖”，“让子弹飞一会”只是老江湖翻版。所以，苏轼上任也低调，模样就一个文人。

大约在冬季，一夜的鼓帆行舟，铁定寒冷。自带了铺盖的苏轼，也是钻进被窝美美睡了一夜，船家叫“到杭州了”，他才伸出头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高高的江涨桥。于是，有了“一夜到江涨”的诗句，而不是“一夜到武林”，也不是“一夜到北郭”。这就是苏轼到杭州上岸的“秀州舡步”，在江涨桥东。

苏轼写这诗是在元丰四年（1081年），诗题《杭州故人信至齐安》，载于《东坡全集·卷十二》。这是苏轼遭遇冤案，也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以后。苏轼入狱一百零三天，又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在齐安郡监居。

这是苏轼一生最低落的日子，一家十几口入不敷出。多亏故人马正卿，疏通上司拨了块废弃的旧营地，十几亩，给苏轼一家耕种。那是一片“久荒为茨棘的瓦砾之场”，好在是向阳的东坡，捣腾了二年，聊以稼穑糊口。苏轼也曾是好人家出身，老爹有过几挂拿得出手的马车，要不，兄弟俩也不会有“轼”“辙”如此炫富的名字。这苦日子一天一天熬，苏轼自嘲“东坡居士”。

也就在那一段苦日子中，苏轼收到杭州来信，即情写下：“昨夜风月清，梦到西湖上。朝来闻好语，扣户得吴饷。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更将西庵茶，劝我洗江瘴。故人情义重，说我必西向。一年两仆夫，千里问无恙。相期结书社，未怕供诗帐。还将梦魂去，一夜到江涨。”

故人是谁？不知其名，但能在一年中派仆人从杭州来齐安问候苏轼两次，还带来吴饷（飨）“轻圆白晒荔，脆酽红螺酱”，以及洗却胸中瘴气的好茶，肯定是患难之中最情深的杭州朋友。故人“说我必西向”，“西向”即“西乡”，暗指杭州西湖。戴罪之人，苏轼不敢明说必定会重返西湖，只能在梦魂之中，期望再见“江涨”。这诗的末尾，苏轼注释：“江涨，杭州桥名”，一个魂牵梦萦的地名。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任通判，将唐朝李泌挖掘、又经白居易疏通的六口水井的水源，重新铺设管道，为杭州人再续了清水。元祐四年（1089年），复出的苏轼又来到杭州任了太守，他率众疏浚西湖，为杭人留下了似锦的苏堤。

苏轼在杭州，两次相加共五年。元祐六年，离任的苏轼仍念念不忘杭州，自称“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东坡文集·卷二十一》《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