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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波浪宽
2022-06-24 12:55:40杭州网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所有的好歌,都有这样的空间感,安放着你的童年,你的青春,你的祖国,你的亲人”

1

1995年春天,我从三联书店书库调任门市部,第一个白班简直煎熬。音像部四只柜台搭出一个回字,我蹲在回字中间,抓狂而徒劳地翻找顾客指点要的磁带,大多是英文名:Bon Jovi、Pink Floyd、Queen、The Rolling Stones、Led Zeppelin……对了,有一支香港乐队,但也是英文名:beyond。

那天加班到深夜,把密密麻麻成摞的磁带、唱片全部整理、归类、记了厚厚十多页的检索笔记。这本笔记烂熟于胸后,哪怕柜台前人叠人我都能应付自如了。

没有夸张,三联音像柜台生意好的时候,真是里三层外三层。那是一个对文艺充满热情的年代,那时还没有网络,没有手机,那时是书店、报纸、电台的黄金时代。我有一个做电台主持人的朋友,他对我说:“那段时间,每天十点以后我是西湖上空最大的大喇叭。”

静静的夜,睡不着觉是吗?于是很多人默默打开随身听,索尼松下爱华,听完DJ新鲜火辣的推荐榜单,第二天抽空去书店买歌带。这是90年代,属于那一代年轻人的“饭圈打榜”。

当年的三联卖不卖中文专辑呢?有,很少,基本以港台歌手为主,罗大佑、王杰、张国荣、许美静、那时代叫王靖雯的王菲……专辑紧跟当年的金曲榜单,上架快销量猛。印象最深的是杜德伟的新专辑《天真》发售,有个大男孩在柜台上买完磁带,迫不及待地央我 “先放来听听”,主打歌在老式卡带机里一遍遍地重放,他站在那里灵魂出脱,如痴如醉。最后醒觉,羞涩地说:“不好意思,太好听了。”

确实好听。哪怕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都想再推荐这首歌,前奏出来就绝妙,钢琴如薄雾,鼓点如心跳,浪漫的情愫一层层潮汐涌动。词也是一颦一笑一春潮的少年情怀:“对你的爱一天天的加深,哪怕结果会残害我一身。火热的心,水不熄风吹不冷,只希望,能和你共度一生。”

这么美好,共度一生又何妨?

2

另起一行,再讲一个故事。

2003年,我去了杂志社工作。当时浙江科技出版社办了一本杂志,叫《科学消费》,我在那个阶段结识了好友亚瑟,他是郑州人,南下广州办了一本杂志,几番来约稿,渐渐熟稔起来。他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说:“你和我的一个女朋友,性格、谈吐、文字里的气息都很像。以后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为了证明他说的“很像”,过了没多久,亚瑟给我寄来了这个朋友的一部没发表过的书稿。但令人震惊的是,在收到书稿后没多久,亚瑟来电告诉我,女孩死了,非正常死亡,跳楼自杀。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太痛苦了。

我永远没有机会和她成为真正的朋友了!

我只能通过另一种方式去认识她,在很多个黄昏或清晨,拿起枕边的书稿一遍遍阅读。这是一本自传性的散文体小说。记录了一个抑郁的女孩,如同死亡本能般遇到了一个具有毁灭性力量的男人。

在郑州读大学时,她第一次遇见他。他怀抱吉他在台上狂放浪漫欲仙欲死,用高亢厚重的嗓子劈开一个新世界,他唱“开元盛世,梦回长安”,那是中国重金属摇滚的起点,起点即巅峰。

几年后她北漂在京,继续学法语打算出国。在三里屯一次朋友聚会,远远看见一个长发男子,他也在人群之外远远注视她,她走向他,拉手时抚触他指腹的茧,确认是他。

她写了他们在一起的故事。他和伙伴们排练时,她在下面拍摄。私下的他远比众人想象的温和。但那种温和更似内心深处的某种垮塌,全无所谓。

她写了他们分开后的故事。在印度菩提迦耶,她随手取过一把剪刀,头发一片一片随手抛掷。

聂鲁达写过二十首情歌和一支绝望的歌。“就是那永恒渴望经过的黑色沟渠,就是那劳顿之地,那无限伤心的沟渠。”

我痛楚地看着我纸上的朋友,无能为力。

3

2008年2月我去欧洲玩,遇到秦姐,她妩媚斯文,也和我一样单身出行,慢慢地我俩就脱团结伴而行。我们一起逛了巴黎奥赛美术馆,边看边聊。回国的航班上,我们选了联座,巴黎飞上海要十几个小时,旅程漫长,我们的聊天也如水般漶漫,她回忆了她的大学时代,她大学就读于郑州一所大学。当时她有两个最好的女朋友,三个女孩都非常出色耀眼,校园人称“三剑客。”

“但最优秀的,是另一个女孩子。”姐姐说,“她长得美,又聪明,写小说、写诗歌、会法语、会摄影,才华横溢。现在我先生所有重要会议的发言稿,都是我写的,大家都觉得我文字功底好,可我心里知道,我和她比算什么呀。”

“我是我们三个里最平凡的,唯一的特点是有韧性。我会几十年坚持做一件事情,十年前我有三个心愿,现在都实现了。”

“最美最强的她,却选择了自杀。那天她妈妈还在家啊,就这样跳下去了!”

那一瞬间,电光火闪,亚瑟发过两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憔悴忧郁,但五官过目难忘的美丽。我翻身按住秦姐肩膀,“你说的,是她吗?”

我说出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秦姐震惊地看着我,眼睛里沁出了泪光,她几乎是哆嗦着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你永远不知道人世间的拼板,会从哪里撕裂,又从哪里拼上。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心情,转头看往舷窗外。12000米的高空,星辰遥不可及,寒光凛冽,是宇宙蔑然无情的注视。

4

“成长是一场游戏,勇敢的人先开始。”

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再勇敢一点啊!这一生遇到的苦难,需要勇气,需要遗忘,需要音乐的鼓励和安慰,看优秀的歌者在舞台上释放自己的光芒,用一种人类的共情,把个体的悲伤消弭。

2022年6月,乔羽先生去世。我对朋友们说,如果觉得乔老的作品都是过去时代的老歌,郭兰英的演绎太怀旧,那我建议你们去听刀郎演绎的《我的祖国》,李健版本的《山歌好比春江水》,或者黑鸭子乐队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你就会懂得什么叫经典不灭,老歌不老。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所有的好歌,都有这样的空间感,安放着你的童年,你的青春,你的祖国,你的亲人。

它会激起你心中强烈的情感,瞬间冲破你与词作者之间时空的阻碍。我们辗转于人世,将在不同的精神时刻,邂逅这一首首唱进心坎的老歌。

在丽江的火塘小酒吧,我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门,坐下喝酒听歌。云南朋友向我介绍彝族的民歌《海菜腔》;1994年他第一次听,是在音乐家田丰的音乐传习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田丰沉潜云南,创办了保护少数民族“源文化”的音乐传习馆。传习馆的民间艺人和学员都来自各民族偏远地区,学生最大18岁, 最小的才12岁, 全部是田丰跋山涉水深入村寨一个一个找来的。

朋友那时在给田丰的传习馆拍纪录片。清晨,有个瘦弱的小姑娘正靠在栏杆上发呆,突然开口那一嗓子,惊艳、婉转、苍凉,声浪如波,直接把他眼泪唱出。

在上海,我和朋友一起听小野丽莎的情人节演唱会。听她用空灵温暖的歌,唱《玫瑰人生》、《何日君再来》。

在北京,我在鼓楼下的酒吧看驻唱歌手低头拨弦,“让我再看你一遍,从南到北。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

在南京,我听木马乐队纵情高歌,“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围绕。可是有谁,是金刚不坏之身。”

在杭州,我看过苏阳、周云蓬、马頔、吴吞的现场。听苏阳辛辣凛冽地唱《贤良》,“你是那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呦。我要给你那新鲜的花儿,你让我闻到了刺骨的香味儿!”

还是在杭州,舌头乐队的现场,吴吞用一种冷峻之极的气质全场独白:“昨日如梦,似流星划过。大地沉寂,就这样吧。记住它,就像一个人吸到的最后一口空气。”

最后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被小龙吉他的金属之声切割。岁月如洪流,永不停歇地朝着万古洪荒奔去,但在那一刻,我们都是贫地上的麦子,不期秋分,不畏芒种,在粉身碎骨中合唱狂欢:“妈妈,一起飞吧!妈妈,一起摇滚吧!”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李华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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