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翚《田居图》说起

《钟鼎款识》中的两方印章,右图为龚翔麟“卜居白洋池西、小某(梅)家桥之北”。左图为朱彝尊“别业小长芦之南,殳史山之东,东西陕(硖)石、大小横山之北。”

《田居图》裱装卷前的龚翔麟六十岁小像

清末民初《浙江省城全图》(局部,上东下西方位)中还有“张驼园”地名。原刊杭州市档案馆编《杭州古旧地图集》

那是清康熙十三年(1674)的一天,直隶潞河(今北京通县)通永道佥事(督查司法的官员)衙署内院,一名十六岁男孩兴冲冲地走向师爷朱先生的书房。先生刚在上午拿自己新写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给他讲里面的种种江南风物。男孩听得入迷,午饭后又跑来要继续听“鸳鸯湖”故事。

男孩推门而入,却见先生盘腿椅上呼噜打盹,在他面前,摊满了一书桌的拓本,上面尽是些古怪文字。男孩瞪大眼睛看,却一个也不认得。正好奇着,先生两眼眯成一线说:“认识不?”男孩笑道:“朱先生,你教我认这些怪字,一定好玩!”

1 “惊鸿一瞥”四十年

这男孩龚翔麟(字蘅圃)是通永道佥事龚隹育的儿子,朱先生便是老龚去年秋天延请的师爷秀水(今嘉兴)人朱彝尊,今年四十六岁。这一桌子的钟鼎文拓片,正是汇集了秦桧“一德阁”金石藏帖的《钟鼎款识》,也是朱彝尊随身行箧中的藏书。

《钟鼎款识》在此之前的明代,多在嘉兴及其附近的几位收藏大家之间递藏。此时,这书归于秀水藏书家曹溶,曹溶对同乡挚友朱彝尊又极为赏识,托付他在闲暇时写上几笔题跋。老朱受此宝物,即使羁旅漂泊,也不离左右。

在龚翔麟眼里,父亲的这位师爷有才又有趣。有才是他好像啥都精通,作文、讲史、吟诗、填词,没有他不擅长的。而他的有趣是偏偏愿意跟小他一辈的龚翔麟做朋友。在龚隹育那里,他一板一眼,不苟言笑,而跟龚翔麟在一起的时候,却特别的亲和实在,仿佛一对亲兄弟。小龚那时候喜欢南宋姜夔的词,老朱就给他详解白石词“清空”特色与苏轼的渊源,以及“骚雅”之风跟辛弃疾的关系,让他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龚翔麟那天忽然对《钟鼎款识》有了兴趣,朱彝尊便为他讲述这部古帖的来由和奥妙所在。可是先生对这帖本爱护至深,当时见小龚好奇,也就随口指点了一些金文古字,此后小翔麟对这件宋拓古物再无寓目,仿佛惊鸿一瞥。过了几年,龚翔麟稍见学识,有次碰到先生,忽然说起这部古帖,指望老朱还带在身边。但老朱说了,这东西早已还给了曹溶。

龚翔麟有些失望,过了一阵子也就把这事抛于脑后了。不承想四十年后,康熙五十二年(1713)四月,龚翔麟春游海宁,拜访藏书家马思赞,却意外发现这书已是马家珍藏。而在四年前的康熙四十八年(1709),朱彝尊已驾鹤西去了。在马家书房翻阅这部少时读物,龚翔麟如逢故人,感慨万千,提笔在书帖之后写下了这段人生经历,并在帖上钤印了“田居放叟”等三枚印记。

2 清官难过“横河桥”

“田居放叟”什么意思?龚翔麟的这方印章,透露了他人生的一个新境界。秦桧“一德阁”金石藏帖由此“蔓生”出另一则故事,却与杭州城北有关,辗转还生出了一幅传世名画。

龚翔麟父亲龚隹育是杭州人,长期在京做官,母亲则是顺天大兴 (今北京大兴) 人,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旧乡越角,阿侬生长,偏在北平城下。廿年才一识家林,浑未解、西陵词话。”他说自己二十岁初次回到祖籍地时,连杭州话都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对故乡风物的喜爱。龚家老宅庾园位于东河与贴沙河之间的横河桥下,他第一次在此吃到白洋池来的细皮短壮的红藕时,“嘎嘣”那个脆,“唰啦”那个水,“啧啧”那个鲜,清甜爽口,美味至极!北方也有红藕,但因水土迥异而其味不同,这江南水灵灵的滋味他哪有这等尝鲜过?

康熙二十年(1681),二十三岁的龚翔麟乡试中副榜(副贡生),被国子监录入,开启了他的官宦人生。他以兵部主事一职,在广东担任海关“关长”,一干十多年。康熙三十三年(1694),他又被选派为陕西道御史,又干了十年。龚翔麟任职有财又有权,但他为人正直,两袖清风。五十多岁辞官回杭州后,因为平时少有积蓄,自己又无生计来源,一度陷入全家揭不开锅的困境。怎么办?

这天,龚翔麟撩起长袍下摆,又坐在了横河桥拱顶石栏杆上,看船只往来穿梭于桥下。秋风乍起,又是红藕尝鲜的时候,白洋池的瓜菜小船该在这儿系缆停泊,该有那种时鲜的叫卖声了。

他看着横河水西流东河,转个弯又缓缓向北流去,忽有触动。一家众口天天稀粥度日,这日子算是走到头了,就像瘸腿的人难过横河桥。但能否找个新的去处,躬耕其地,自力更生呢?去哪?他想到了城北开满红藕花的白洋池。

白洋池在南宋就有名气,当时也称南湖。张俊王府在清河坊,但他的曾孙张镃却在淳熙十二年(1185)去白洋池畔营建了一座别墅“张园”,号称“富丽甲天下”。张镃在此雅集群贤,大宴宾客,杨万里、辛弃疾、朱熹、陆游、姜夔等等一流名人,都曾是他的座上宾。张镃自己的集子就取名《南湖集》。因而此地非但风景幽雅,更是人文渊薮。

去白洋池求田问舍,也不失一种风雅吧!

3 “满城无此好风光”

转回庾园,满庭桂雨纷纷,沁人心脾,龚翔麟却心有不舍。而书房“玉玲珑阁”前那尊一丈多高的太湖石,更教他割舍不下。

这庾园原是沈姓人家的别业,堪称杭城名园。像这太湖石,竟是北宋“花石纲”遗物,雅号“玉玲珑”,苍润嵌空,叩击之声犹如玉佩叮当,极为悦耳。明代“玉玲珑”曾是富豪包涵所“灵隐山庄”的宝物。沈氏得手后,举百夫之力才将它从西山灵隐拖至东河庾园。

龚家盘下庾园,又将书房题名为“玉玲珑阁”。康熙二十四年(1685),龚隹育在京去世。二十七岁的龚翔麟扶柩归乡,将父亲葬于杭州六和塔附近月轮山麓母亲李氏的墓旁(其母十二年前已去世)。“玉玲珑阁”存放着父亲一生的藏书。

一旦舍此而去,让他踌躇不定。在“玉玲珑阁”,他看到了一部书——《浙西六家词》。龚翔麟有个六人填词“朋友圈”,朱彝尊是“群主”,加上李良年、李符、沈埠日和沈岸登四人,称“浙西六家”。康熙十八年(1679),小龚汇集六人词作,刻成《浙西六家词》。他有红藕的情结,词集取名《红藕庄词》。朱先生天南海北处处家,词作便称《江湖载酒集》。

随手翻开六家词,竟是朱先生当年为他庾园写的一首《摸鱼儿》词:“玉玲珑、阁前松石,经过朱夏曾抚。主人直待秋期近,金粟满庭香雨……竹垞小住。笑我若归时,留君烂醉,十日不归去。”说庾园书房前的奇石老松,夏天我刚品玩过,主人却说秋意渐近,邀我再盘桓几天,一起赏桂;我这就住下来了,可主人还笑说,我若是想要回去,一定先把我灌醉了,醉上个十天也回不去。

朱先生对庾园的一切曲尽赞美之词,令龚翔麟感怀不已,哪里还想舍庾园而他去?

但是看到另一部书时,他又不淡定了。龚隹育积书万卷,龚翔麟继承父亲藏书后,又广收金石书画,由此庾园藏书被誉为“甲于浙右”。“玉玲珑阁”啥书没有,他这时翻到的书,正是南宋张镃的诗文集《南湖集》。

张镃以一个主人的视角描写白洋池,细微而真切。家居可见“门前湖水三千尺,引得沙鸥来肯来。”出游所见“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戏水时“轻拳击水纤鳞起,滴沥波明一带间。”观景时“软红尘里江山景,便著丹青画亦难。”

龚家桂花足堪夸,张镃却早已说了:“我家城中烟云乡,秋风晴日千桂香。”让龚翔麟不免生出小巫见大巫的羞愧。不仅桂花好,张家“玉照堂”梅花更是当年临安城的一大胜景:“连年勾引客来看,传得梅声满世间。”梅花不但绽放时好看,雪景似的飘落风中更为惊艳:“东风秘授看花诀,不在开时在落时。”

龚翔麟不禁神往,决意:举家北迁白洋池!

4 烟雨归耕新境界

书生意气往往不合时宜。这不,龚翔麟来到城北,看到白洋池后却是大失所望!别说南宋“张园”荡然无存,白洋池也早已不复当年模样。他从白洋池向西跨过田家湾的小梅家桥(今梅登高桥北侧),一直走到小北门(南宋临安城天宗水门,今中北桥附近),眼前净是茅舍菜畦,农村风调,哪有什么桂花梅花花十里?龚翔麟写诗说:“卜居小北门,荒凉类村落。”这一个荒凉让他心也凉了半截。

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打“退堂鼓”,他与朱先生为一幅画的唱和,最终使得他下定了卜居这片菜地的决心。

还在康熙十一年(1672),朱彝尊收到画家戴苍给他画的《烟雨归耕图》。老朱自感功不成名不就,难有归耕之想,于是填词《百字令》一首于画上,颇多伤感和迷惘:“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多年以后,龚翔麟看到这幅画和这首词,一时兴起,写了一首《齐天乐》,词中说:“先生休矣,便归也何妨,学为农圃。姜蔗湖田,春锄长带雨。”

现在想想这些,不也是自己当下寻求“归田”生活的意象吗?

“张园”杳无踪迹,但在田家湾和小北门之间,他找到了另一个“张园”:曾是张姓驼背老农菜园子的一片旷地,他称作“张驼园”(也称“张童园”)。变卖城东庾园别业,置换城北“张驼”菜地,他着手重建居室移竹载松,整修菜园种瓜锄菜,凿挖池塘养鱼植莲。终于,龚家居有“学稼堂”“佚我居”,读有“心天游室”“放鱼轩”等,更有蕉叶题诗、松风入画的庭院小景。

换个活法,人生开辟新天地,活出新境界。龚翔麟忽然发现,渔樵耕读竟是如此美好——田中新舍,他眼中是“一湾河渚,喜幽庄不大。白石桥东翠筠锁。把轩窗、齐拓梧叶阴浓。”筑栏杆、修园路,他视作是“拓小槛、蝶外飘花,辟斜径、燕边零雨。”建竹林、养白鹤,他描写成“爱他乱竹开三径。不通车马香泥润。篱角覆花须。堂襟养鹤雏。”谷雨时节除草,他的矫情是“径草须锄,莫碍燕来路。”水中采撷莼菜,他说是“采莼春晚曾过,有曲曲溪流,飘花引燕。”箬笠装着渔获去赶晚市,还能写成小日记:“偶然笭箸(即鱼篓)失携来,仰贮小鱼鬣。去趁前村晚市。挂肩头背月。”秋来藕花香,他的意象更丰富“梦梁堪忆,红蕖种满方塘,月中香远,一奁秋锦。”而新的邻里关系也不错:“那水阁西偏,结邻容我。”

他欣然将新家取名“田居”。此后便有了三枚闲章:“卜居白洋池西、小某(梅)家桥之北”“田居放叟”“田居放叟曾观”。前面提到,他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鉴赏马思赞收藏的《钟鼎款识》时,就钤下了这三颗印章。

5 虞山二上求画图

朱先生又来了!

康熙四十六年(1707)五月十二日,朱彝尊在杭州送驾再次南巡的康熙帝后,偕友查嗣瑮、马思赞等人造访了龚家“田居”。

此时初夏新雨刚过,庭院洁净如洗,四下水声作响。客人们但见门前牛车篱下舴艋,廊外藕塘莲叶初展,十枝五枝花,一寸二寸鱼,到处都是小清新的模样。朱先生亦师亦友三十多年,今天重逢,龚翔麟却简略了往日两人之间的礼节,呼茶叫座,爽直率性。待客的午饭也很粗略,就在自家菜地里摘瓜割菜,一桌农家小菜少有荤腥,可几碗浊酒村醪一碰,大家却吃得有滋有味。

朱彝尊很感慨,翔麟小弟已非当年。当年的他“敢谏名不虚”,如今的他筑室田中,“田中何所有,活水清不淤。”如此淡然,如此坦荡,放达之心超然于物外,这是多么简单而又不简单的人生新境界!

但龚翔麟也有“不满足”的时候。生活平顺了,家有积蓄了,他开始读书写诗,收藏书画。某天他忽然想有一幅自家“田居”的画作。

康熙五十一年(1712),龚翔麟秋游虞山(今常熟),见到了阔别十五年的老友王翚。这王翚可是一位超牛的画家,牛到康熙帝南巡时也要请他来作画。早年龚翔麟寓居金陵时,他曾给画过一幅《瞻园旧雨图》。后来还为龚翔麟“玉玲珑阁”作画《唐人诗意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如今龚翔麟称他“老当益壮王郎笔”,请他为自己的“田居”再绘新图。王翚应声相诺,龚翔麟便向他详细描述了“田居”的处地环境和布局特点,还抄录了自己的耕读诗作,供他构思参考。

可是龚翔麟回杭以后,左等右等,不见王翚有啥动静。第二年春天,他借春游之名,再次来到虞山。两人相见,他吃了一惊,王翚根本没有为他动过一笔。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家藏沈周《冷泉亭图》,一边品鉴共赏,一边又提到了“田居图”。谁知王翚面有难色,嗫嚅了半天没有应诺。

后来龚翔麟才弄明白,王翚以画为生,不能给人白画。老友归老友,润格归润格,这是一码归一码的事。龚翔麟此时手头已有些宽绰,当即奉上四十余两银子。王翚见他爽快,也不含糊了,竭尽平生才学精心描绘。康熙五十三年(1714)春天,龚翔麟收到了王翚画的《田居图》长卷(43.7×430厘米)。

龚翔麟见画后欣喜若狂!康熙五十六年(1717),他将双溪画家叶通为他画的一幅六十岁小像,装裱在《田居图》前面。他坚信,王翚这画定能流芳百世,捎带自己也跟着能沾点光。

《田居图》描绘了一片静宜闲适、田园牧歌的归隐景象,荷塘方田,小桥流水,杨柳岸边、松竹之间,有庭轩楼台、茅屋农舍,有琴声鹤舞、渔舟唱晚。龚家“田居”是画中“高潮”,而整幅长卷将渔樵耕读放在鸟语牧歌和湖光水色之间,艺术地再现了那时出世文人理想的起居生活。

王翚作画虽然未曾到过实地,此画有他理解想象和艺术加工之处,但毕竟是根据龚翔麟提供的描述而画成的。所以说,这幅画一定程度上还是反映了当时杭州城北(今杭报集团和胭脂新村社区一带)的风土人情。要不然,龚翔麟怎么会如此喜欢这画呢?

南宋以来,西湖绘画历代多见,但描写杭州城内风土人情的画作,却罕有一见。三百年前的《田居图》故事,保存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杭城风情图。

“张驼园”在清末民初的《浙江省城全图》上,仍有其名。一直到近现代这里都是菜畦桑田,“小北门油冬儿”则是老杭州难忘的美味蔬菜。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又广栽玫瑰花,为杭州香料厂提供生产原料。每年五月,那一大片花香足以净化灵魂。

而王翚《田居图》最近一次的“惊鸿一瞥”,出现于2017年中国嘉德秋拍,在六千多万元的竞价上一锤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