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1932年在青岛 青岛的云,天边的一抹烟子,白且轻盈,架不住白日海风的吹拂,团团的白云被海风切成许多许多的片儿,一抹儿一抹儿,轻曳曳地浮在天宇之中。天青瓦红,满目皆是德国建筑,明窗亮瓦,南向大海,垂向虚无。一九三二年的青岛,晴。一个青年,温和,三十将立,站于四层的石头阳台上,双臂交叠伫立,白色衬衫,方的眼镜,对着远处凝神,微微笑容。一年前的八月夏天他受校长杨振声的邀请,从沪北上,在青岛小鱼山海边的一个大学任教,教授写作兼文学史,阳光和煦,同事贤达,大海奇美,他很满意。 在青年所作的一篇名为《若墨医生》的小说里,他写道,“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是极清和温柔的,海浪轻轻地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得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我那时正睡在船中小桅下,用手抱了后脑,游目看天上那些与小艇取同一方向竞走的白云……前面只是一片平滑的海,在日光下闪放宝石光辉。海尽头有一点淡紫色烟子,还是半点钟以前一只出口商轮残留下来的东西。” 我错把商轮冒出来的淡紫色烟子,当成了云,魂牵梦绕,几次三番,并没有成行,终于在刚刚过去的周五傍晚,从北京城南站搭高铁向东南方向疾驰。到青岛时,已近午夜,海风冲人,熟悉的海滨气息,宛如故乡。到达酒店住下后,第一个夜里只睡够了不到四个小时,清晨六点醒来裹在白色的被子里,在12306上订翌日返程北京的票。落定后,一个椰蓉面包,轻车便行,沿着三门峡路下坡,陡陡直向海边,海水落潮退下去了,淹没不到海岸,海浪声,海浪声。我的第一站,福山路三号,那是一九三二年那个青年的栖身之所。 午后,他从四楼房间向南望出去,他想引用两句唐人作的诗,说这远海与天地的光色。一抬头,便见着草坪里有个黄色点子,恰恰镶嵌在全草坪最需要一点黄色的地方。那是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没有一句诗能说明阳光下那种一刹而逝的微妙感应。 一种微妙的感应,平和,欣喜,新新。早上八点钟,福山路,行人罕至,西边的天空浮着薄若蝉翼的白云,天蓝极了,云慢慢移着,石头墙守着一个形制十分优雅的铁门,墙上镶嵌一块小小的方形黄岗岩,写着“沈从文故居”。 福山路3号,蓝色小牌子。铁门紧闭,链锁向内垂着,铁门向内正对着的也是一面石头墙,墙上爬满了冬瓜的藤,大大的黄花,大大的叶子,门内的石头墙两边是石头台阶,台阶逐级伸向两边后走了一个L形又折向中间,可以想见有一条居中的台阶再次伸向山坡上的房子,房子先前是可以望见海的。 周围极静,我一个人对着清新的空气和清新的街面,想象一九三二年。那个黑白印象的民国,不知道那时候的海滨风光是否也是彩色的,住到楼里的青年,却光彩如新,我十分努力地记起沈先生。我有一个笔名,那是先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所用的,并不为人所知。先生用那个笔名所写下的短篇小说是过去一百年的经典,却也是为人所忽视的,我十分动容。我知道那是中文小说的一个极重要的方向,三年以来,我读古文,唐人诗,唐传奇,就是为了能一步一步接近那个方向。 天气暑热。夜静以后,宅院中围墙过高,天空中虽有点微风,梳理着院中槐树、杨柳的枝梢,院中依然有白日余热未尽褪去。廊下玉簪花香而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