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就想坐一条西湖手划船准备上阮公墩看看,看接天连叶的荷花,看那块跟阮元有关的风景,但是很遗憾,西湖申遗成功之后游船就不让靠岸登岛了,也好,这阮公墩就成了遗世之风景,这就叫遗产。
于广明 摄 中国古代的官员,今天我们还在说到他们名字的,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即这些官员大多是凭文字作品而为世人所知所道的,这意味着这些官员的人生经历是可以跟文字相互印证的。他们有的官至省部级或地市级,但就政绩而言,可能远没有他的一部作品留得时间长久或更为有影响。也有的人,官做得也很不错,而他个人的学问成就则更是赫赫有名,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先后任浙江学政、浙江巡抚十余年的阮元。纵览他的一生,你想像不出他怎么可以做这么多的事情,这些事情中也有类似疏浚西湖的工程,但更多的是文字工程,是跟教育相关的,其中有不少是他亲历亲为的。
于广明 摄 这个清朝的官员到底是怎么做到亦官亦学的?这是我颇为感兴趣的一个点。大概也是在进入民国以后,两手抓两手都硬的人物就越来越少了,好像是社会的分工越来越精细了,似乎做官本身就成了一门“学问”,所以做官和做学问两者往往不能兼顾了。还有一点就是官也越做越难做,成本似乎越来越高,与此同时做学问也越来越难,或者说是越来越没有了希望。以前是学而优则仕,读书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做官,因此做官的基础还是以读书为起底的,即他们是相信书本也是有信仰的,现在则不一样了。
阮元小像轴 清 天津博物馆藏
阮元是两多百多前的的60后,生于1764年,扬州仪征人,字伯元,号云台、雷堂庵主,晚号怡性老人,这个晚号很有意思。他的祖父阮堂是武进士出身,官至湖南参将。父亲阮承信为国学生,修治《左氏春秋》,是一代古文大家。母亲林氏也出身于仕宦之家,通晓诗书。阮元从小是跟母亲启蒙认字的,6岁进私塾就学,也是不敢输在起跑线上。他的母亲对他偏重于文字的教育,他的父亲则令他通文义和立志向学。阮承信对阮元讲“成败治乱,战阵谋略”,并教他骑马和学射箭,并对他说“此儒者事,亦吾家事也”,希望他文武兼备。这样的背景,你可以说他是学二代,也可以说是学三代,这都没有问题的。阮元的父亲一生为学,没有做过官,但是培养阮氏却注重身体力行,所以阮氏家风一直到现在还被人提及。阮元25岁时中进士,由此踏上了仕途之路,30岁时任山东学政,相当于教育厅长,由此得以游历济南山水,写有《小沧浪笔谈》,记述济南掌故风物等,算是人文地理作品,后来又结识齐鲁的金石学家,遍访山东金石文物,撰成《山左金石志》24卷。注意当时的交通条件,既无绿皮也无高铁,人和马都走得很慢,这个慢为喜欢游历的官员创造了条件,特别是去云贵川任职,有的赴任路上就得走个一年半载的,往往到了之后已经改朝换代了。 阮元自1795到1809年,又先后任浙江学政,仁宗嘉庆三年(1798年)返京,任户部左侍郎,会试同考官,并两次出任浙江巡抚,前后约十年,是主政浙江的最高地方官员。他在浙江杭州期间,主要做了以下的几件大事。 于广明 摄 第一跟白居易苏东坡一样,都是做了疏浚西湖的大事。我们看古代的一些杭州名人,但凡是当官的,都是做过疏浚西湖的大事,白居易、李泌、苏东坡、杨孟瑛等,这大概也是个规律,过个百把年,总要有个官员出来疏浚一下西湖。这是因为年久失修,再好的工程也难免会老化,像西湖这样的就会淤塞,整个湖面会渐渐萎缩,1800年即嘉庆五年,阮元集资4500两,征调了大量民工,历时两年,完成了此项工程。作为这个工程的“副产品”,即当时清淤出来的两万多吨淤泥,该怎么解决呢?阮元他们就是因地制宜,把这些淤泥堆在湖心亭西侧的一处湖面上,这便是后来湖中三岛之一的阮公墩,又称阮滩。
于广明 摄 到了光绪年间,退休的湘军将领彭玉麟钟情西湖山水,在小瀛洲(三潭印月)筑退省庵为栖居之地后,又打算在阮公墩上辟建成数间小屋,便亲自上岛来察看地形地貌。没走几步,他发觉岛上泥土特别松软,就拿来撑船的竹篙往地上刺,才稍一用力,竹篙便应手而入土中,有好一截长。这么松软的土质,建房屋是不可能的。彭玉麟自湖上归来后,笑对亲家公俞樾(俞曲园)说道:“阮公墩真是‘软’公墩哩!”
此后近百年间,阮公墩上除一度栽杆木芙蓉外,一直只有野树乱草,鸟雀为窝,无人敢议兴建,但可能湖泥实在肥沃,那墩上的草木都长得极为郁葱茂盛。直到一九八二年,为开发旅游资源,在这面积8.5亩的岛上,增添1000多吨泥土,周围块石加固,基建二百四十多平方米,辟有“忆芸亭”、“云水居”、“环碧小筑”等小屋,后又辟垂钓区、形成了颇具特色的“绿树花丛藏竹舍”的水上园林。因岛外碧波粼粼,岛上草木葱葱,故名环碧庄,所以新西湖十景的评定中也便添了一景,称“阮墩环碧”。 印象中还是少年时上去过一次,平时也就画片上看看,因为景妙人少,有时会有亦真亦幻之感。此前阮公墩曾有夏秋季举办的仿古夜游,但终因生态和市场的原因而偃旗息鼓。 俞楼旧景,其前身是西湖诂经精舍 ↑阮元所著、广陵书社于2009年出版的《畴人传汇编》 阮元在杭州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在西湖边的孤山创办了诂经精舍,他聘请王昶、俞樾等担任主讲,他们在那里一讲就是三十年,成就了一批精英,开启了一代学风,这个我在写俞樾时已经提及。精舍的教学内容为经史疑义及小学、天文、地理、算法等。像章太炎等当年都是从这个精舍里学成出去的。阮元的治学特点是由训诂入手,长于比对归纳。和他之前的徽派朴学前辈一样,阮元认为考据、义理、辞章三者是密不可分、兼顾并重的。尤为难得的是,阮元十分注重数学,精舍一度还是全国的数学研究中心,他本人还主持编撰了历代天算家传记《畴人传》(1799年),这是我国第一部数学家和天文学家传记,共有两百多位传主,既有张衡、葛洪、祖冲之、一行、沈括、秦九韶、郭守敬、徐光启、黄宗羲等一百多位大家,也有欧几里得、哥白尼、利玛窦等37位外国科学家作为附录。此书为中外科学史家所瞩目,民国时收入《清史稿》。后来诂经精舍的旧址又成了西湖艺专的校址,可以说是文脉有传承。
1809年,阮元在杭州任职的最后一年,又在灵隐寺的大悲佛阁创办了“灵隐书藏”,可以说是首开了浙江公共图书馆的先河。 更为重要的是,阮元自己就是一个大学问家,政务之余,他曾重刻刊校《十三经注疏》,这是一部大型的经学丛书,收书一百八十余种、一千四百余卷。刻印时,罗致了一些绩学之士担任校勘,由阮元总其成,这就不是今天的官员挂个总主编就了事的。他还主持重修《浙江通志》,对地方史的编撰研究亦有成就。阮元任两广总督时,在广州创建学海堂书院,并亲自讲学。有学长八人,分别担任教学任务,学习《十三经》、《史记》、《汉书》、《文选》、《杜甫诗》、《韩昌黎集》等,任学生选择一门,作日记,由学长评阅指点。阮元被誉为才通六艺的一代经师,有中国学术史上的全才之称,所以我会感慨阮元的一生怎么能做这么多的事情,因为那是一个手写手刻的时代。
王椒眭补景阮元小像 扬州博物馆藏 阮元在杭州皋亭山也留下了不少故事。
阮元先后在杭主政十二年,每到清明时节,他总要到郊外踏青,最喜欢去的就是远离尘嚣的皋亭山。他把皋亭比成绍兴的兰亭,和文人学士一起饮酒吟诗修禊。1798的春天,杭城接连下了二十天的雨,天一放晴,他就邀好友陆耀遹、蒋徵蔚等人,坐着小船到皋亭看桃花。当船靠岸后,皋亭山一带千树万树的桃花绚烂夺目。他们在桃花丛中饮酒吟诗,直到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醉意方醒,才踽踽登舟返回。 嘉庆五年(1800),阮元升任浙江巡抚,这年的三月上巳日,阮元邀了陈文述、吴文溥等好友,坐着画舫又到皋亭山,他们观赏桃花后又作画题诗,陈文述还在《皋亭山修禊作图纪事》上,写了一首“迎眸山色一痕清,修禊人来画舫停;一种桃花与修竹,皋亭原不让兰亭”的诗句。 嘉庆八年(1803,阮元到海宁一带检查海塘,回舟时特意从临平过半山看桃花,他屈指一算这天是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二天,再过四天就是清明节了。他看到的皋亭桃花开得无比艳丽,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便随口吟出“江南江北花孰多,花多花少皆当歌,千红万紫不来看,花自春风人奈何”的诗句来,关照世人,切莫辜负这大自然赐予的美好春光呀! 于广明 摄 阮元的一生著述甚丰,仕途相对较为顺利,他做过两广总督,云贵总督,七十二岁还管理兵部,75岁退休后居住在扬州的私宅中,咏诗作书,编辑各类刊本,并提携后进,1849年10月13日,在他八十六岁高寿时卒于扬州康山私宅。
阮元:梅花图轴 湖北省博物馆藏(左) 枇杷图轴 常州博物馆藏(右) 前面说想上阮公墩看看,大概也是老天佑我吧,八月底的一天,经朋友介绍说,如是参加杭州“第二课堂”学习的中小学生经过预约还是可以上岛参观的,于是我便跟摄影家于老师上了一次阮公墩。于老师扛着摄影的长枪短炮坐工作人员的班船而登岛。一上岛便见刻有“阮墩环碧”景名的太湖石,走几步便见一茅屋,题匾为“雅事长留”,左右对联是“不是春秋亦多佳日,别有天地似非人间”,正堂的山水长卷上有对阮元事略的简介。然后就见大树浓荫,大概是防台风,大树和几间房子都有钢管支撑着,最大的一个屋子是阮元事迹的陈列室,另有一间“环碧小筑”中有他碑文的拓片,还有就是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钱穆等名家学者对他的评价,主要是评介他治学及开启一代学风的成就。不过说实在的,这阮公墩实在是小,连散步都没法进行的,但它的妙处就是小而且安静,尤其是在忆芸亭里看风景,那实在是绝佳的,因为水平视角跟西湖的湖面基本持平,因此属于在湖中看湖,其中看保俶塔尤佳,还有就是坐在那里闲看手划船一只一只的摇过,竟然发现船娘的比例还不少,还有的划船者竟能操字正腔圆的京腔讲述杭州故事。我和于老师在墩上勾留了一个小时,然后我编了一个顺口溜:阮公墩阮公墩,阮公蹲完于公蹲,于公蹲完孙公蹲…… 现在杭州除了阮公墩之外,还有一处景点跟阮元有关,那就是吴山脚下的阮公祠,它是由上城区元宝心60号的重阳庵改建而来的,是典型的清代建筑风格。这也是杭州人对这位“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一种纪念吧,但是跟享誉盛名的白居易和苏东坡相比,阮元的知名度还是小了一点,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这一是因为他已经生活在风雨飘摇的清朝,二是没有一句为人传诵的诗句,这是蛮吃亏的,还有现在阮公墩不开放,但我觉得在杭州的文脉中,应该有老阮的一席之地。
作者:孙昌建,国家一级作家。浙江省作家协会诗创委副主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文学专著20余部。 ▼延伸阅读▼ 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 杭州人啊,你一定要记住杨孟瑛 一个人 三所学校 一段应该被杭州人铭记的历史 庆春路上这对兄弟的铜像,你知道背后的故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