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问我:“京杭大运河,还在吗?” 对方三十几岁,博士身份,其满脸狐疑,让人相信不是玩笑,便答:“应该……在吧。”他却索性摇头:“我开车找过,从北京动身,经天津、河北,到山东,没见着一条南北向的大河呀?”我亦走过同样的路,起过同样的疑,其实认同他的话。 这是大运河斩获“世界文化遗产”时的一段往事。朋友见我有些结舌,便用话岔开:“既然称作遗产,或许已经消失了吧。”我亦不再坚持,但这条河的来龙去脉,就此成为下意识里一桩心事。 却说这几年,因俗务游走,巧遇扬州、无锡、苏州。我总会不由自主,打探运河种种。有的主人,满脸茫然,三言两语,搪塞过去;有的主人,如数家珍,往往还会带上你,去看一段运河的“真身”。 又凑巧,一个薄衣单裤的春日,经湖州到杭州,与水量充沛的运河数度结伴而行。杭州拱宸桥,三孔石拱古桥,长约百米,横跨东西,被公认为京杭大运河终点标志。倚桥头,朝北望,无想象中的宏阔。但见水面从容,既无赶路千里的疲惫,亦无末日来临的凄惶。再南行短短一程,大运河将告终结,汇入钱塘江。我心下敬佩,只有见过大世面的大运河,在这告别“人世”的时刻,方能如此气定神闲。 大运河见过大世面,绝非虚说。我这几年走走看看,脑子里多少添了些运河的皮毛。西高东低的地形,决定着华夏大地的大江大河,大多西向东流。大运河挣脱制约,由人工挖掘出来,不管不顾地,自北朝南流淌,且两千里的路途,已抵达两千岁的古老。其长度与久远,遍览古今中外运河史,均属举世无双。 我曾见识过几位运河行家,对若干细节,满腹经纶而又莫衷一是。便晓得,于大众而言,无须去做专业考古,晓得点轮廓,即可自得其乐矣。为着南粮北送、北货南输,大运河从隋朝的杭州登程,终点洛阳。通了七百多年,元朝到来,洛阳陨落,遂截弯取直,朝向偏东,再正北前行,终点北京。 途经浙江、江苏境内,俗称江南运河。此段水网交错,分分合合,如欢喜冤家打架。运河竟也入乡随俗,腾挪有致。比方,为抵消长江、淮河、黄河等天敌的阻碍,陆续翻越大大小小的船闸,借以消弭水位的落差。又比方,流着流着,从南端融入某片湖,再经北端穿出;流着流着,从西头结交某条河,又由东头分手。再比方,一段明明畅通的河道,突遭洪峰决堤,或因天旱断流,三二年间凋敝、废弃,面目全非。但无碍,哪怕东闪西避,数十数百里地绕行,依旧默默顺从,辗转前行,寻得机会再北回南归。实在走投无路,还曾有过舟楫顺流入海,沿海岸北去,至天津,进海河,上北京。反正,表面的随遇而安、落拓无羁、相忘于江湖,乃着实的审时度势、忍辱负重、构思于本能,将南方与北方之间,贯通出一片活泼的景气世界。 已经不止一年两年,我有种莫名念头,总想目睹一段畅畅快快的大运河。河是河,岸是岸,不要揉搓,不要缠绵,不依靠天,不指望地,百舸争流,渔舟唱晚。两个月前在南京,一位朋友听罢我的“宏愿”,一笑:“你这大大志向,只需人到徐州,便可小小实现。” 隔日中午,我到了徐州,到了徐州城南的窖湾。窖湾,本是荒野一片。很久很久的从前,随运河通来,几户人家顺水而至。然后,人烟袅袅,鸡鸣狗吠。日子如水,路过的船多了起来,投靠的人密了起来,便积攒起苏北“小上海”的盛名。镇子排场甚大,尽是老街、老屋、老树、老庙、老作坊、老门楼、老学堂。跨进山西、山东、江苏、福建几大会馆,繁复的明清建筑群,无一不高楼深院,还原着昔日“移民”云集的商埠盛况。此刻,穿行在土特产的商铺间,样样吃食是可以拈起来尝的,种种货品是可以拿过来瞧的。不合你心,未成交,亦无妨,店家似乎全不懂嗔怪为何物。看中一把竹质提子(用于坛罐取酒),造型那个简洁,打磨那个圆润,让人讨价还价的游戏都懒得一玩,窃喜中爽快掏钱。窖湾的声响和颜色,似乎别处少见,溢出大码头的气场与遗风。进得一家洁净的小店,品尝鲜蔬、鲜鱼、鲜豆腐。汤足饭饱,众皆开开心心,乘兴去往运河码头。而我沉默,心里的喜悦只愿独享,而不肯急着说给旁人。 跨上几级石阶,仿佛一下傻掉,难以置信的景象撞眼,长长宽宽的运河,居然成了连串船舶的锚地。然而又即刻自叹,竟生出这等低级错觉。大小载重船只都运行着,且呈疾速之状。 心头疑窦丛生,这是大运河吗?如此的生龙活虎。 徐州李雷,运河里嬉水长大,少年怀揣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运河的守护者。阴差阳错,学了中文。毕业分配又善解人意,让他“归队”进了运河徐州航道管理站。三十年过去,已成为站长的李雷,说起大运河,语速平稳,词句简约,让人听不出惊叹的调子:徐州至扬州段的苏北运河,定位为二级航道。但是,包含所有一级航道在内,盘点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版图,苏北运河的繁忙,首屈一指。 “这怎么可能呢?”我无知,又极孟浪,质疑脱口而出,近乎无礼。李雷稳稳当当说出两个数字:“与国内一级航道中的老大作比较吧。2018年货物运量,长江三峡枢纽1.44亿吨,而苏北运河呢,3.17亿吨。” 我相信李雷。但我惊诧莫名。 回到文章的标题,显然应予删改才妥。但,终究想不出新句。又其实,大运河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并非凝固成了化石。其活蹦乱跳,展现出巨大的传统价值、观赏价值、资源价值、功能价值。最终,不是由我们为运河献上景仰的凭吊(永远不是),而是大运河将庇佑、恩惠、陪伴人们,甚而福延子子孙孙,在这块悲喜交加的土地上,执拗地延续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