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天气转凉、西北风起,门外的梧桐树开始凋零,奶奶便会唤我去里巷横角落头看看袁婶来了没有。奶奶说的里巷横角落头,是我家住的小巷内与弄堂交界处一块小空地,袁婶每到这个季节会出现在这里。袁婶是翻丝绵的。 丝绵轻、保暖性好,但比棉絮贵,老底子一般人家有条丝绵被都很珍惜。奶奶有,是她结婚时的陪嫁,小心翼翼使用下来。丝绵被经一冬盖伏会压实僵硬损耗,所以须得次年翻新,这个新除普通褪松舒软外,还得增添新的丝绵,这样才能用得长久,如此说来,奶奶的丝绵被应该是几番又几番更新了。这个钱她是不肯省的,每年将爸妈孝敬的零花钞票凑拢,保证翻丝绵被用,袁婶也就成了她年年记盼的人。 袁婶是邻县崇贤乡人,大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圈起块富腴之地,这里家家户户种桑养蚕,每到立秋后,蚕业转淡,不少妇女会结伴进城做翻丝绵活计,赚现钱补贴家用。袁婶是其中一个。袁婶长得瘦长,皮肤白皙,面庞清秀,头发光涓,后脑挽个乌结,穿大襟衫直筒裤,双袖扎紧,腰系蓝花布裙,干净利落。袁婶有一双水汪汪的眼,说话细腻绵软,让人感到亲和。当然这仅仅是外表,手上拿得起和厚道人品才是袁婶长年受人欢迎的原因。翻丝绵是个技术性的活,要具备一定的手艺功夫,除此外还要为人诚实,人家将丝绵被交给你,递上准备添补的新丝绵,怕的是暗地调包,以旧替好,或者抽减揩油。这可不是针头线脑的事,所以经常人家会认定一个人做,袁婶就是里巷横角落头公认的这样的人。她不但不会做肮脏贪便宜的事,还会顺便带些丝绵兜来帮短缺人家添补,到时候看着收一点钱,让人放心,还省心。 别看那一绷绷看似绵软的丝绵兜,需要用力气才能抽出拉长,袁婶她们叫“扯绵兜”。丝绵韧黏,绷开用蛮力不行,贪图快也不能,得用巧劲。袁婶与同伴慢慢地扯,一边扯一边调整劲力大小和方向,好一会儿才能扯出厚薄均匀的丝绵来。此时的袁婶,站在用两张条凳搭起的台板前,目光聚拢,先是将压积的旧丝绵轻轻地一层层褪松,再去掉僵硬残碎,掸理尘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添上新丝绵,用针线一针针固定,然后再敷外套。 旧时的人还喜欢用丝绵做衣裤穿,轻柔又保暖。丝绵袄难的是穿袖,丝绵裤裤裆部位厚薄均匀也很要紧,丝绵背心的两腋要圆紧。至于做丝绵被动静更大,此时同伴,不再仅捏针穿线递家伙,而要按袁婶的眼神配合,走动俯身绷拉平抚。一层丝绵摊好了,不能有丝丝缕缕拱起,更不能扯乱抖断,当厚厚蓬起的一床旧丝绵被翻好,细密的汗水已经沁湿袁婶额头的刘海。 就这样,袁婶年年都来里巷横角落头,似乎没有变,年年老样子,只是在与奶奶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了袁婶几个同伴的变动:穿红衣那位小嫂子哩?她啊,生二胎了。剪齐耳发的那个哩?你说小青啊,嫁人了。手笨的五娘哩?哟,吃不起苦,不肯来了。这个——奶奶呶呶嘴朝向眼前的同伴。她啊,娘家小姑娘,不知怎么地,好好工厂不呆,缠着要跟我学这门行当,说是继承传统手艺。你看,现在的人大都是买现成的,蚕丝被也眼花六乱的,哪会有人把这活儿当回事。谁知,小姑娘回嘴说,有需求的,我啊看准了,先跟你学,回头开个店铺专售手工制作的丝绵用品,还要在上网推销,肯定生意会很红火的。 奶奶豁嘴笑得流出涎水,我很难为情,忙掏纸巾拭去。 晚霞升起,黄昏的光映在袁婶的面庞上,袁婶显得很有神采。袁婶家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还每年来,说是放不下老客户。恐怕不尽然吧,她啊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小姑娘骄矜地和我对眼,让我明白,做热爱的事,年轻一代喜欢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