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运斤成风 读郭初阳语文课堂实录时,我常想起《庄子》里“运斤成风”的故事。匠人以斧斤斫人,去白垩而鼻不伤,技盍至此哉?我曾论及,很少有人,会像郭初阳那样,对语文课堂有一种庄重的敬畏与进乎技矣的追求。就像一名出色的匠人,面对着自己的作品,心中有神,因而诸相庄严。
将教师比作匠人,其来有自。教书么,业内总自谦为“教书匠”,似乎有了“匠”字的自况,态度就谦卑起来。然而说到底,我并不觉得这是自谦,倒可以看作一种狷介。因为一个真正的工匠,有自己的尊严,靠手艺吃饭,以劳动谋生,踏踏实实,宠辱不惊。工匠精神,因其专业,自有独立的价值在焉。郭初阳自名为独立教师,独立当不仅仅在于思想,亦在于地位,工匠的独立地位,是为不依附体制而生。不依附,便获自由。 二、工匠精神 一名真正的工匠,也是有自己的哲学的。这种哲学不全然是完整的价值体系,更是一种对其手艺有着指导意义的思维方式。因其独立,思想便不必依附于任何权力,无论经济霸权或政治霸权,以及文化霸权。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而不唯马首是瞻,这是常态。而工匠的哲学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这种哲学就事论事,贴地而行,反对大词,回归技术。我们可以在郭初阳的文章中看到这一点,此不赘言。
一名真正的工匠,还有着自己独特的追求,不以一时一地为限,永远处于对技艺精益求精的追求之中。这是对手艺本身的尊重。或也可以说,工匠精神最核心的地方,就在于对技艺本身的穷尽,而不以此为手段,玩文以载道的游戏。于是郭氏以匠人之心,锻造出别具一格、无以伦比的语文课堂。有人视之为奇技淫巧,有人视之为不务正业,殊不知,术亦道也,道术唯微,其精妙处,正在技艺的细枝末节之中。这好比晚清国门乍开,官僚们目睹西洋船坚炮利,科技之进步,乃视之为奇技淫巧。他们并不知道,船坚炮利无非只是一个器物层面的表征,这恰恰是一系列思想文化、价值立场、政治架构、社会安排等一整套系统之下的产物。我们来看郭初阳的课堂,差近似之。 是以我们读《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眼见他立足于语文课堂,而往往溢出传统传统课堂的边界,时有令人瞠目结舌,莫可名状之处。便明白,格局自有高下,工匠大有态度。郭氏匠心所指之处,颇有剑气纵横之境。 三、剑宗气宗 我想借用“道与术”的概念来比方。在我看来,在郭氏这里,道与术可有两重比方。
其一,术可指工匠精神所含之技艺,而道,则是工匠精神自身的哲学。就《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一书而言,郭氏的课堂更接近于术,而这本多涉及学术理论与教育思想的文集,则更接近于道。 其二,就郭氏本人而言,若要论道与术,则可比之为华山派的气宗与剑宗。初读郭初阳,我们会以为他是剑宗。因为他无论在课堂,还是在写作,都太花团锦簇了,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不是剑宗是什么。令狐冲初学独孤九剑,以一把破扫帚尽败天下剑客,这叫人情何以堪。尤其是业内的老把式,以亘古不变的三斧头拥有一方资源,苦心经营小小的一点声名,爱惜自身羽毛至如爱惜自己的睾丸,奈何郭初阳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为之奈何?或也类似于围棋界的“村正妖刀”,完全击破已有的定式,还叫人搞毛啊。 但读这本《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你又会发现——其实不需要你读得多么投入——他压根儿不是剑宗,他的剑宗是假的,他是如假包换、十足真金的气宗。郭氏的文章结构精巧、犀利有节的背后,是浑厚的元气,行文几乎无一句无来历,而又和谐统一在郭氏文风之下。气宗练气,便如学者读书。读书是一件硬碰硬的事情,你读了多少,读得如何,尽会在你的立身行事中表现出来。你的文风就是你读书的风格。
我知道很多人有才华,他们的才华在郭初阳之上,更在我之上,但读书这件事情无法假装。才华终会耗尽,而读书最终会沉淀在生命之中。生命的要素无非时间,而郭氏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所以学术生命的核心,即为读书思考。少年时代不说,自1992年入大学至今,郭初阳勤勤勉勉读了22年的书,从摇滚青年活生生读成版本学家,又从版本学家读成精干巴瘦的匠人一枚。你说郭氏语文课堂、教育文章的底气所从何来?无非读书的笨功夫。 大学以来的22年,从教以来的18年,一心一意唯有读书,以及去读更多的书。去思考,去进行撕心裂肺、摧心折骨的思考,去抉心自食,去脱胎换骨,去痛苦,去欣悦,去焚身以火,去凤凰涅槃。这是气宗,这是天下最笨最笨的气宗。然而舍此无它,这是不二法门。 是以,其对语文、对语文教育,乃至对教育的全盘思考,点点滴滴,尽在这薄薄的一册书中。郭初阳并没有特意用18年构思这样一本书,但全书自成逻辑,起承转合之际,尽显作者的思想路径。欲了解郭初阳对语文课堂的追求,这本书给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参照。当然这不仅仅是课堂的一个注脚,更是另一重维度上对教育的探索与创造。前文说语文课堂更偏于术,那么这部书中厚重的思考,便是郭氏教育之道。在道与术之间,郭氏从容逾越,自由往复。 四、技术事实 基于工匠精神的核心要素,一般而言,工匠造物,会有两个表征:
其一在于,工匠仅到事实本身为止。这也是郭氏气质之一,气质与匠心恰好找到了契合点。全书中多数文章,也呈现这一趋向:郭氏一贯不对宏大叙事直接置喙,而是努力贴近事实本身,纯以技术手段解剖。所以郭氏的文章往往自细节入手,条分缕析,而不忘反观整体。但我们知道逻辑的力量,欲通过程序公正,而获得正义伸张。因为,事实是最有说服力的,只要将事实尽可能呈现,谎言便难以容身。这是事实的作用。 如读第三章“扫沙开野步”,郭氏的“考据癖”,对事实的尊重与寻找,在这一组文章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姑举一例,《魔方的破碎》一文,郭初阳追述了王尔德的作品《自私的巨人》被选入教材,变成课文《巨人的花园》的过程。我们发现,这一选入教材的过程,即是对原文大范围改动的过程。主要改动有四处:字数凋零;题目改动;情节篡改;文字钝化。郭初阳并没有过多的愤怒声讨,只是将原文与课文相对比,在这种事实的比照之下,一切均水落石出。“教材编写者带着蛮横的自信,将原著巧妙的暗示变成拙劣的说教”,这种化神奇为腐朽的蠢行,乃公之于众。 这一章中,《牛尾巴为什么要翘起来》《谎话说不圆》《那一只断尾多年的麻雀》等文章,不断给现行语文教材挑刺,核心标准无非就是一个,寻求事实真相。而在对事实的厘清之中,一切虚假的、造作的、附庸的观念,如处照妖镜下,现出原形,如土委地。小说家说,观念会过时,而事实永不过时。 其二在于,工匠到手艺本身为止。这种接近于吹毛求疵的务求精细的追求,正是工匠精神的核心所在。或许这也是性格使然,郭氏之于课堂,之于写作,莫不如此,非臻于完美不止。这也是笨功夫。寻章摘句老雕虫,所谓学术,不就是这样的吗。如谈技术,可以第一章“爱杀柴桑隐”为例,谈的是性教育与死亡教育的话题。此两块内容,基础教育阶段付诸阙如久矣。郭初阳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但其切入之角度,探讨之在行,宛如一名医学专业的从业者。若单读此组文章,怕有人不得不视之为“性学大师”了。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谈观念。观念的核心就在于现代性,以现代性观照一切事物,以自由价值看待教育。这一部分,以“名溪近讼庭”和“余花在酒瓶”两章为代表。如《陈情表?残肢令!》一文,直指这是奴化教育的最佳范文,堪称一针见血。郭氏引用阿伦特的话“无论人是多么渴望屈从于这种诱惑而躲藏到自身灵魂的避难所中,人对现实性进行抛弃的结果,都永远是一种人性的丧失”,遂将此文所含之问题,轻易揭出。而《古书绝对的不可读,倘若是强迫的令读》一文,则可谓是对目前甚嚣尘上的读经运动的一剂清醒剂。 “余花在酒瓶”目录之下,郭氏写了这么一段话:我们当知道,再伟大的教师也不过是人,要自知己身的限度,圣女小德兰自比为一朵小白花,特蕾莎嬷嬷 说自己只是一支铅笔。跌倒后又站起、破碎了方愈合、 心里作难的教师,深知三折肱为良医的道理,带着自己的伤痕,来更温柔地帮助那未成年的孩子们。 这里满是教师温柔的爱意,正是建立在对教育价值深切理解之上的慈悲心肠。写作是一种治疗,而教师则是带伤的治疗者。 五、瘦的锅子 此书出版之后,我几度欲为著一书评。翻看一阵,便觉尚未准备好,又则放下,如是者三,拖延日久,乃有一年。
自然,浮泛的书评,无非书籍内容简介而已,郭初阳著述甚丰,完全不需要一个隔靴搔痒的鸡汤文字。而一个欲从中窥看郭氏治学门径的书评,又谈何容易。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唯其痛苦的思想方带给我们最深的安慰。 我经常想起余琦杰兄为本书写的前言:瘦的语文课堂,瘦的郭初阳。这个“瘦”字可谓得其所哉。一个能够约束自己身体的人,必然也能约束自己的思想。瘦,变成一个形象的隐喻——去除一切赘疣,弃其枝蔓而主干径出,瘦骨嶙峋之中,足见思想的硬朗。 “瘦的课堂”,我特别理解为,郭氏的课堂完全是非抒情的,全是干货,纯以思想胜。至于“瘦的人”,不如习用一句“文如其人”,全书六章,无一文不谈真问题,无一文不极尽作者所能谈及的思想的极致,不浮夸,不煽情——这是最大的负责任,为自己,也为读者。 当然,道术唯微,其广泛与精深处,穷之不尽。作为有限之个体,读者也好,作者也好,无非弱水三千,仅取一瓢饮。但就所谈及的问题而言,一个有态度的工匠,是非至其极致不可的。晋代嵇康打铁,乃为铁匠。曾语钟会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如今我们读郭氏之书,也无非如此,所见所闻,端在于己。 --蔡朝阳于2014年12月-2015年2月 郭初阳:被业界称为中学语文界新生代领军教师,当今语文教育界的新锐。杭州越读馆语文教学负责人。曾就职于杭州外国语学校。与蔡朝阳、吕栋合称“浙江三教师”。认为语文课堂的目标是培养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敢于表达的公民。著有《言说抵抗沉默》、《颠狂与谨守》、《大人为什么要开会:运用规则获得自由》和《一个独立教师的语文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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