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下江南,在杭州赏金鱼,写了一首这样的诗:
花家山下流水港,花著鱼身鱼嘬花。 最是春光萃西子,底须秋水悟南华。 朋友们若到杭州,绝不要错过两件事,一是听那柳浪中的莺啼,一是看那清池中的游鱼。要知道。金鱼的故乡在中国,中国的金鱼,可是从杭州发展起来的。苏东坡吟诵“我识南屏金鲫鱼”时,怕不会想到,这正是杭州金鱼的最早记载呢。 当时的吴越国,敕建净寺,在寺前设放生池,投放人工万人,故名“万工池”,朝野上下纷纷在池中放生,这时山涧池塘中,一种极为罕见的鲫鱼就被发现了,人们觉得它们很神秘,不能吃,而且要保护,就成了放生的主要对象。物以稀为贵,有钱人不惜重金寻奇鱼,万工池内,奇鱼便物以类聚了。既类聚,便亲密交往,种种交配,量变质变,最初的金鱼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吧。 南宋金鱼的繁盛,首先归功于皇帝高宗的退位。当了太上皇,没别的事干,便在他的德胜宫里筑了个鱼池,专门养金鱼。也就是在那时候,金鱼中出现了银白和玳瑁色。一种以养金鱼为生的人——“鱼儿活”,从此应运而生。 要靠金鱼吃饭了,当然和闲玩不一般。日日跑到污水里捞那红虫——杭州人叫金虾儿——给金鱼吃,又得挑那漂亮的变异的培育。这样金鱼传播到了全国,还东渡扶桑到了日本,明朝时的杭州人,几乎家家都养金鱼,竟然也就成了一种地域习俗了呢。
清代,杭州有个英国传教士,名叫马尔蒂尼,要到荷兰去定居。他有个随从叫郑维信,一块儿跟去了,顺便就带上了杭州的金鱼,有龙睛,还有红头,共计10尾。从此,郁金香的王国,认识了人间天堂的金鱼。欧洲人也开始有金鱼了。 孩提时的我看鱼,要看最大最大的,杭州最大的鱼儿,只养在玉泉,这样,玉泉就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玉泉的最早出名,在水而不在鱼。虎跑、龙井、玉泉,它是三大名泉之一。因泉而寺,因寺而放生,放生还专放大的。自宋以来,池内便养五色巨鲤,直到今天,玉泉观鱼,习俗不改。那一亩的大清池里,游着几百条大青鱼、大草鱼、大红、黄鲤鱼。长数尺以上,重30多公斤,当它们一声不吭从水下游翔而来时,简直就像一只只小潜水艇。人们用面包喂它们时,它们显得从容不迫,如出场岁久的老艺人。清池四周是回廊厅堂,有喝茶的人们,既品茶又观鱼,亭廊上挂着明代董其昌的书法匾额“鱼乐国”,典出《庄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家离玉泉最近,我便常去玉泉看大鱼。看大鱼和看小鱼的感觉很不一样。大鱼沉着、老练、稳重,有一种饱经沧桑的淡然,仿佛都有禅意,通了佛性似的。我看大鱼时,大鱼只在水底游,也不看我,我喂它吃,它嘴一张便是,也不跳起来争。这些鱼的年龄我真猜不出,仿佛都已老成了精,但最早不会早出抗战时,因为日本兵打进杭州时,把那些大鱼全都炸死了、吃了。我亲眼见过日本兵枪挑大鱼的照片。很想问问那些老鱼们,这一生都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有什么感慨。老鱼们也不吭声,只在我眼前,一圈圈地游。 西湖还有一处可观金鱼,名正言顺,西湖十景之一:花港观鱼。这个景点有四大要素,花、港、鱼,还有人的眼睛。
南宋时有个内侍,是理宗的宦官,叫卢允升,因为得宠于理宗和贵妃阎妃,权势灼天,他的私人别墅就在这花家山下,私宅名曰卢园。一条小溪流经园中,注入西湖,水就因了山名,曰花港,地又因了水名也叫花港。 卢园很美,花木茂盛,又有水池养金鱼数十种,来看金鱼的人很多,花港观鱼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了名,卢园倒被人忘了。 南宋末年后,这里荒芜了。以后一直废废兴兴,到本世纪40年代末,这里仅碑、亭、池各一,园地三亩而已。 今天的花港观鱼,已有金鳞红鲤几万条,看的人拥在曲桥,日日水泄不通。你投下一点吃的,它们哗啦啦地来了,刹那间染红了半池水。若是春天桃花落水,鱼儿嘬花,花著鱼身,鱼将花吐香,花逐鱼明灭。看得你眼花缭乱,也不知哪是鱼儿哪是花儿了。那是和玉泉风采完全各异的金鱼,如果说玉泉的大鱼如潜心哲人,那么花港的小鱼就如烂漫少女了。
而那真正的烂漫少女,立在池边的桃花下,戏逗着少女一样的鱼儿,岂不又是一景?
作者:王旭烽,著名作家,曾获茅盾文学奖。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号:钱塘江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