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因为,再没有比作者的作品能更好地说明作者的了。”

中国电影圈,只说“导演”两个字,不加任何前缀,所有人都知道,那说的就是张艺谋。在圈内泛化的某老、某导的称呼之外,用这么正经且正式的抬头,足见张艺谋在业内几乎为所有人认可的业务口碑。

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他已经71岁。不臃肿,不老态,依然身型消瘦,皮肤黝黑,寸头的发型似乎从他走入公众视野开始就一直保持——追溯得再久一些,在北京电影学院78级模糊的合影里,他就已然如此。成年即沧桑的好处就是当岁月渐增,别人会依然觉得你年轻依旧。

除了若干年前的一起人生小风波之外,张艺谋作品的评价起起伏伏,但人品的评价一直保持在高水准上,在酱缸文化盛行的影视圈里,这更为难得。

在电影之外,从2008年开始,似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他承担了“国家叙事”的重责,用他擅长的群体调度风格,用大型文艺演出展现中国的风采与样貌,屡屡让人咋舌惊叹。

71岁的张艺谋依然在拍电影,以一年一部的稳定节奏保持输出。从最早的张伟平时代,到后来短暂的乐视时代,再到不拘泥从属于某一个公司,不变的是他的作品依然想讲述他想说的,尝试从未试过的东西。

伍迪·艾伦也是如此。80多岁的老人家,不管口碑好坏,同样是每年一部,稳定如年龄增长。或许,伍迪并不认为自己是老人家,毕竟在他的内心还有笑看这世界的青春冲动。不过把张艺谋拿去和伍迪·艾伦或是黑泽明对比都是不公平的,每一个电影大师,都有其独特风格,无法比较,只能用作品来互相较劲,彼此欣赏。

“25岁导演”的《悬崖之上》

好凉快。这是我看到张艺谋新片《悬崖之上》的第一感受,太适合这个初夏前气候偶尔燥热的时节了。用一场第一视角的跳伞拍摄开场,很像年轻人流行的“吃鸡”游戏的开场画面,不习惯的人有点犯晕。

一场冰天雪地里的谍战故事,就此拉开序幕。谍战戏是不能剧透的,但有几个直观感受可以分享——

总算遇上一部正反双方智商几乎相等的谍战片了,我们创作中的英雄主义风格总是会不自主地强化正派人物的“伟光正”,矮化反派人物的智商。正方永远都能在关键时刻搞定一切,反方智商总会不自主地掉线降级,甚至莫名“蠢钝如猪”。这种叙事套路不外乎就是“爽文”的电影版,看起来符合观众口味,实质上就是一盘放了太多味精的菜,回味不是甘,而是干。

《悬崖之上》里的反派(就是那个“苏大强”,眼袋低垂倪大红)就挺聪明,比正派算得还要多一步,好几次就已经接近真相,但最后让他失败的,恰恰是他心中缺少的一份“信念”,而信念,才是我们从这些电影中想要获得的东西。

在演员的选择上,张艺谋是有执念的,不用或少用流量演员,只选择自己看得上的。可以一用就是连着用,张译、于和伟、雷佳音还有刘浩存,都是连续和张艺谋合作。

刘浩存那张穿着银灰色皮衣皮帽在雪地里的海报,一冲眼,恍惚如见到了《一代宗师》里雪中的章子怡。特别是在对女主角的选择上,他自己也承认风格一致,除了周冬雨,从巩俐到章子怡再到刘浩存,感觉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是传统中国审美下的美女,但又不是林妹妹式的柔弱,眉眼中传递出一种力量和刚毅。

当然,刘浩存的演技还是稚嫩的,因为和她演对手戏的是张译、秦海璐、于和伟这样的实力派演员,甚至不如上一部《一秒钟》有发挥的余地。可一块璞玉,在他们的帮衬下,才会打磨得越来越好。

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在海报里血肉模糊的张译,而是此前《觉醒年代》里饰演陈独秀的于和伟。他才是这片子的绝对男一,从形体到台词再到眼神调度,真实感十足。

摄影系出身,张艺谋对于视觉影像呈现一直有敏锐的直觉,此前《满城尽带黄金甲》里皇族的明黄,《十面埋伏》里新疆的多彩,《三枪拍案惊奇》里西北的夸张色彩,都让观众十分难忘。张艺谋说,这是他对年幼那段灰暗岁月的一种逆向表达。

这几年,他从这种“过饱和”中走出来了,无论是《影》还是《一秒钟》又或者这部《悬崖之上》,黑、白、沙土黄这些基础色成了他的选择。这些色调对功力有更高要求,他的驾驭就好像武侠小说里的武林耋宿,收放自如。画面的对称,色彩的组合,以及1∶1还原的日伪期间哈尔滨的街景,一片冰天雪地里烤红薯的炉子冒出的红光,有种特别的美感。

力量感同样是这部片子的特点,对抗、打斗、追逐、枪战,很硬核,像没有形容词的文章,单刀直入让你觉得就应该这样打。白岩松看完首映后,评价的一句话非常到位,“导演今年25岁”。

71岁导演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不讨好不谄媚观众,一直是张艺谋的艺术标准。他有他的坚持,这个坚持不一定被认同,甚至现在越来越不认同了。相较于每一场大型文艺演出的一致叫好,张艺谋这几年的电影总会引发两代人之间的观念对撞。

在观影方面,年轻观众的内心,对于权威二字生来就有抵触,于是很多导演选择去适应他们的喜好,但张艺谋偏不,他那西北汉子的执拗,早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筹备期间就显露出来,所有想说服他的人,最后都被他说服了,“不管是100多个人的团队,还是几个人,如果聊创意,他们聊不过我,我不是天才,我只是笨鸟先飞。”他这么说。

他也会妥协。

几年前反复看过北京奥运的开幕式纪录片。既然代表国家叙事,就必须在自我表达上做出牺牲。张艺谋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知道何时进何时退。“完全的创作自由很可能是不存在的……这就是创作的衍生品,它就是让你去突破、去坚持自己的一些东西。你可能放弃、妥协,但你能坚持一点是一点。它弥足珍贵。这就是创作的苦和乐。”

不过到了70岁,他的创作越来越像那句“从心所欲不逾矩”了。不是说他开始随便拍了,而是他知道怎么拍才可以把自己想表达的完全呈现,他也知道真正想拍的是哪些东西了,或者说,在剩余不多的创作生涯里,哪些新东西是真正意义上值得尝试的。

反思,一直是他的主题。他的成长经历让他始终把“反思”刻在了创作的核心里,时不时地戳观众一下。

《归来》是他的反思,《一秒钟》同样也是。但任何一部作品想要对历史作出准确的回答,都显得野心太大,他的反思是重新关注到人性中最为底层的东西——爱。《归来》里丈夫对于得了痴呆症的妻子如此,《一秒钟》里父亲对于远在他乡的女儿也如此。爱是创作的永恒母体,但在把“爱”挂在口头的电影里,却见不到真正的爱。而他的电影里不说一个爱字,都交给观众自己去捞取。

反思,同样是反思电影到底是什么?技术发达的当下,还需要导演做什么?

《影》里,邓超一人分饰两角,角色之间还有相当多的对手戏。换个导演,可能会找个身材和邓超差不多的演员来拍,拍完后捕捉换脸就好,或者少拍大全景,用正反打特写代替降低难度。

张艺谋采用了一种最笨的方法,他先让邓超拍一遍角色A的戏份,有人陪他搭戏,然后把这个场景的光线强度、灯光位置、摄影机角度等等所有细节事无巨细记下来,再让邓超去瘦身成角色B的造型后,把场景再搭建一遍,重新拍一遍,再借由技术合成。

其间最大难度在于,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分毫不差,才能保证合成之后没有纰漏。反反复复,一场几分钟的戏,折腾了很久才顺利完成,演员苦,导演更累。可在他眼中,技术是电影艺术的一种配合,只有导演的想法才是影片风格的基础。只有这样,才算是电影。

反思也不是故步自封,而是用反思去寻找新的突破。

去看张艺谋的电影年表,早期的农村题材(《秋菊打官司》)、城市喜剧(《有话好好说》)、穿越戏(《古今大战秦俑情》),随后开创了国产商业大片时代(《英雄》)、好莱坞大片(《长城》),现在的《悬崖之上》也是他此前未尝试过的悬疑戏,尚未上映的还有现实主义题材的《坚如磐石》和抗美援朝题材的《狙击手》……他尝试了几乎除了恐怖片以外的所有类型片,这样的导演也真的只能用“瑞思拜”(网络用语,意为尊敬)来形容了。

他说,创作就是随心而动,根据人的性格和想法来决定的,你让我专门选择一个姿态,坚持不懈地打造,对我来说也很痛苦,我就是喜欢尝试不同的东西。

创作以外,张艺谋甚少现身于公众。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在他的自传里说,“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因为,再没有比作者的作品能更好地说明作者的了。”

黑泽明在这本《蛤蟆的油》里还写了一句,“减去电影,我的人生大概成了零。”

此话对于张艺谋又或是伍迪·艾伦,也都是如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