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的视角
一部二十四史,尚且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五大洲四大洋?还是由近及远,从最为熟悉的中国馆看起。
这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愿随大流,按图索骥,竟走到中国馆的“后门”来了。那是一道不算宽敞的走廊,正陈列着关于西藏历史及风情的图片,虽也精彩,但与原先期待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还是大相径庭。
安静的展览大厅,一点不显得拥挤,原因是观众各自为政,互相趋避。相对于人见人爱的美术馆,综合性或专题性的博物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似乎都比较冷清——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大英博物馆也不例外。要说原因,大概是美术馆诉诸观众的审美直觉,外行也可看热闹。别看参观者对画家、雕塑家的精美技艺赞不绝口,其实心里还另有一杆秤,那便是专家关于“国宝”的鉴定,以及拍卖行里艺术品的价格。至于徜徉博物馆,则需要较多的知识储备,能够从一只木箱、几段残碑或者满地瓷片,体味所展物品中蕴涵着的民族志或文化史,这样的“内行看门道”,毕竟不太多。
因从背面入手,错过了以往阅读、思考时必不可少的历史线索。可这也有好处,跳出“秦汉”过后必定是“唐宋”的惯性思维,直面每一件孤立的展品。满墙斑驳的壁画,前面陈列着几尊造像,除了大肚能容的弥勒佛无人不知,其余的,比如潜心修行的和尚、飘然欲仙的道士,还有着儒者衣冠的读书人,很可能属于文化类型的介绍。看这场面,当即明白了刚才那几位的高论。见识过西安兵马俑的气势、洛阳石窟的辉煌、敦煌雕塑的瑰丽,再打量眼前这孤零零的几尊明清造像,自然是“不值一提”。可他们忘了,这里是伦敦,不是敦煌;绝大部分观众熟悉的是希腊画瓶,而不是三彩造像。将和尚、道士和儒生并排陈列,而不追究其生产年代及工艺差别,主要目的是介绍以儒释道为主干的中国文化。从文化史而不是艺术史的角度铺排,这正是博物馆与美术馆的最大差别。大英博物馆里,也不是没有国人耳熟能详的“宝贝”,比如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便入藏此间,但常设展的主要功能在于传播知识,确实不必要“劳动大驾”。
相对于正面陈列的那尊一脸愁相、随时准备救苦救难的僧人造像,我更喜欢屈居一隅的年轻罗汉——记得那是铁铸的,很结实,完成于明代,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更重要的是,我欣赏其脸上的表情:平静中蕴涵着力量。请妻子拍张合影,以便将来修行时,有个追慕的目标。
确实是生死事大,博物馆里的物品,大都阐释的是死亡以及死后的世界。上古祭祀的礼器不必说,阎王造像在中国的普及也在意料之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陈列在大厅中间的镇墓木俑。据说此类木俑多出土于河南南部及湖北北部的楚墓,是公元前4-前3世纪的物品,很能体现楚人丰富的艺术想象力。怪脸并不可怕,鹿角也不算太稀奇,在我看来,全部表现力凝聚在那条十分夸张的长舌头。仔细观察,阴森的气味不多,似乎还带着一点幽默,让你不禁浮想联翩:当初工匠制作此木俑时,除了技艺与程式的考虑,还融进了嬉戏的心情。
另外一件体现中国人游戏幽冥的作品,则是“冥通银行”发行的面额5000美金的钞票。以20世纪80年代生产的纸钱作为展品,这更是展览的制作者蔑视“集宝”而强调“博物”的最佳例证——在晚清文人的海外游记中,常有参观“宝物馆”“集宝楼”“积宝院”的记录,后来见识日广,方才逐渐将museum统一译成“博物馆”。可时至今日,国人还是习惯于以是否“宝贝”来衡量并阐释博物馆里的展品。
正摘抄有关说明文字,有人凑近,用英文询问,能否读懂墓志铭。我不假思索地点头。接下来的追问,真让人出了一身冷汗:“请你告诉我这三幅文字之间的差别。”迎着少年热切好奇的目光,只能以英语不好为由推托。可我心里明白,即便不考虑语言表达能力,猛然间,让我简明扼要地——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或者挂一漏百——讲清楚墓志铭的形制、特征以及流变,还真做不到。而这,应该说仍属于中国文化史方面的基本常识。
记得章太炎有篇演讲,就叫《常识与教育》,说的是常识得之不易,以及常识之随时代流转。我想,还可以从表达方面立论——让读者或观众迅速明白某一方面(比如关于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的常识,其实很不容易。这也是我辈职业“读书人”必须经常访问博物馆的缘故。在我看来,单就传播“常识”而言,博物馆的功用,很可能远在书本与课堂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