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打磨过的白纱布大幕挺括透亮,此刻再无皮影人物显现,只有几滴鲜红的血迹,格外显眼夺目……
《杨乃武之死》
张林华/著
2016年第11期《作家》刊登
2017年2期《小说选刊》转载
1,
“嘎吱——”,推开木窗时似乎并没十分用力,声音却格外响,反把还来不及缩回手的阿昌自己给吓了一跳。
这是江南水乡一幢普通的两开间小木楼,坐西朝东。贴河边石砌的垹岸边,立着几根木柱,撑起了几根横梁,也就撑起了这两层的小楼房。这也使屋子与小河之间,形成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又与隔壁人家打通,通常是一个拱形墙洞,使得家家门前的过道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通道。这类幢幢相连、门洞相接的楼房,因为横跨着通道的缘故,就便是人们所谓的“骑楼”,人在骑楼通道里行走串门,太阳晒不着雨也淋不着。
多少年了,阿昌枕河而居,习惯了这河道与河两岸发生着的一切。河道并不宽,两岸相距不过十来米,驶不进机械船,总是只有水乡特有的小木船,才不仅能够舒畅地通过,而且能够顺利交会。
不过,今天的阿昌可顾不得去听船声,因为有大事要他权衡处理呢。春节前几天,村主任戴月强亲自跑来阿昌家里告诉他,村里准备在元宵节举办晚会,其中的重头戏是恢复上演皮影戏,方圆几十里稍有点年岁的人,无不知晓阿昌那点皮影戏的名声。
阿昌下得楼来,擦了把脸,又倒了杯热水喝了两口。早点是现成的,饭灶的蒸笼里就放着青圆子,稍稍热一下就可吃。
天色还早,小村一片静悄悄,甚至听不到一声鸡鸣狗叫。阿昌没有想到的是,村主任戴月强比他还早地来到了村文化会堂。
“哎呀!今晚的大戏可是非同小可呀!依我看啊,难度不小,风险挺大。演出要成功,演员才是根本哪!按说,这皮影戏在我们村已经流传上百年了,方圆十里百村,街坊老小,谁不知道?可是,现如今还有几个能出手的呢?”一说到这,阿昌面露悲意,待转头看到月强一脸焦虑的神色,又立刻意识到自己将话题扯远了,赶紧刹车:“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也没用。眼下最紧要的,是今晚的演出,不能出任何差错,才行。可是,从前些天排练的情况看,玉芳,包括加斌他们的状态,时好时坏,没个准,真急人。算啦不说啦,你还是给我搭把手,把杨乃武、小白菜几个的皮影像造型制作完工,再加工一下,还缺几刀呢?”月强当然爽快答应了。
亲眼看见阿昌耐心细致的雕刻过程,让年轻的戴月强有些看傻了。他完全没想到,已经七十多岁的阿昌真是宝刀不老,竟还有如此熟练巧妙的刀工手艺。
2,
两手托起千秋将,
灯影照亮万古人。
离演出时间越来越近,阿昌坐在舞台左侧后台的暗影里,几乎一动不动好几个时辰了,一道帷幕不仅隔开了舞台与后台的空间,也将舞台的灯光完全遮挡住了。没有人知道阿昌在想什么,事实上这会儿也没啥人来留意他,更不要说去注意他此刻的脸色了。只有阿昌自己知道他其实心里乱得很。
阿昌在为儿子加斌担着心。阿昌对他的短项非常清楚,也曾刻意地校正过,似乎效果总不明显,使他有些沮丧。儿子加斌动手能力强,又正当壮年,有的是力气,排演皮影戏人物活动时,三根竹竿举着舞动,上下翻飞,毫不费力。但是令阿昌伤脑筋的是,偏偏加斌排练时总是忘词。阿昌立在一边,不时给他提词,一边又总想不明白,加斌这小子为什么不随自己,如此不肯动脑子?
相形之下,阿昌对白玉芳的表现明显要满意一些,事实上对她的要求也要宽容得多。别看白玉芳平时大大咧咧,可是她知道事情轻重,感觉重要的时刻能顶得上,比如对排戏这事,丁是丁卯是卯的,一点也不含糊。惟有一样,白玉芳一直对演出前化妆这一环节不以为然。本来嘛,皮影戏演员并不直面观众,不化妆也没问题,可是阿昌比较顶真,坚持要求演员略施淡妆,还耐心地向她和儿子加斌他们解释,演出结束还应该带妆谢幕这是对观众的尊重的道理。
3,
台上的演出还在紧张进行时,在舞台一侧监视的阿昌却暗自着急起来,因为懂行的他已经看出,儿子加斌越来越力不从心。平时有力的举着撑杆舞动翻飞的手也显得有气无力,以至于好几次因为行动迟疑缓慢,致戏中人物杨乃武的台步跟不上说词的节奏。阿昌心中如明镜一般清楚,这不是加斌身体疲劳所致,而是因为他对所演人物杨乃武的相关台词不熟惹的祸。因为台词不熟练,就不免有些心虚,人一心虚就特别容易分心,以至于恶性循环,越来越慌神。阿昌还隐隐约约听到了观众席中某种时断时续的喝倒彩声,这令他焦急万分。
阿昌立在台侧,弓着身子,手紧紧拽着舞台帷幔不放松,血一点点往头上涌,脸慢慢涨得绯红。千万千万,不能砸锅啊!难道,非得自己上——什么?自己亲自上,把加斌替下来?阿昌被自己突然冒出的一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自己还能行吗?体力、嗓子还撑得住吗?加斌会乖乖听话让出位置吗?阿昌来不及细想了,也不愿去多想了。那一刻,仅仅只是很短的辰光,阿昌却好似熬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只感到自己上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如同有一团火在心头燃烧,烧得他唇焦舌干,浑身燥热。
说时迟那时快,不由分说,阿昌疾步跨入场内,伸手去取儿子沈加斌手里的竹竿。加斌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当即一愣,但他迅即从阿昌的眼神里读懂了原委,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无辜地交出了手中的竹竿。幸好其时剧情正演到白玉芳饰演的小白菜上场独白,杨乃武的戏份空当,这一对接变化显得十分自然无痕。
刑部大堂收冤状,夏同善
为取实证明真相,密室相会巧排场。
在这段画外旁白之后,又是一阵小鼓响起,敲得异常急促揪心。这时,杨乃武才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顿地上场,走至场中央,乃收步,环视,然后左手牵衣角,慢慢抬起右臂,开口唱道:
哎呀呀——酒菜虽好却催命,
好似万枝箭穿透心!
本以为,钦差落地天放白,
谁知晓,明日即赴断头台。
这场戏也是整个故事的展开部分,恰好也是全剧名副其实的高潮,时间长,节奏慢,最考验演员的功力。这不,上场大致不过一刻钟左右,阿昌便立刻吃到了分量。毕竟年岁不饶人,因为吊高了嗓门唱台词,阿昌首先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先是开始痒得难受,继而又变得剧痛起来,特别是每到一句唱词的句尾需要提音时,他就产生恐惧,很是担心能不能将声音提上去,甚至担心能不能够唱到戏收尾。同时,提着竿子的手臂越来越沉重,仿佛有无数双手在往下拉拽。一股感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这还是我阿昌吗?演出接近尾声,阿昌早已双臂发麻,满头大汗,即使是在冬日的寒风里。可这时,阿昌已无路可退,只能苦苦支撑着。这会的阿昌真正尝到了力不从心的味道,他后悔自己竟然如此匆忙好胜地冲上场接替儿子的演出,他甚至悄悄地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如此好强,非得坚持演出《杨乃武与小白菜》这样的大戏,而不是选演难度要小得多的像《小女婿》《东郭先生》这样的剧目。
白玉芳没能觉察出阿昌的点滴变化,依然踏着节奏,顾自专心致志地唱着:
一杯苦酒接在手,
心儿酸楚泪儿流!
当年他,一表人才多风采,
到如今,面目全非似枯柳!
按剧情设计,小白菜唱到这里,垂头哀泣,又作含恨赴死状,杨乃武见状匆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拉小白菜的衣袖,试图阻止小白菜的离去,小白菜背身一甩手,想要挣脱杨乃武伸来的手臂,而后两人之间,再有一段缠绵惨痛的对唱,将故事推向高潮。谁也没有想到,意外就在这一刻骤然发生,令主角阿昌以及白玉芳都措手不及。原来那白玉芳要表现小白菜转头低泣的痛苦,因为在身子侧转,将头扭过时,稍稍力度大了些,以至于视线受阻,且背身甩出的手又过重过快,杨乃武躲避不及,刚好被小白菜的长袖甩到了脖颈处,绕了两圈,紧紧地缠绕起来。杨乃武慌不择路,下意识地往后仰头后退。就在这一拉一拽之间,阿昌清晰地听到“卟卟”的两声响,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知道坏了事了,连接皮影人物头部与身子的骨缝的骨眼点的细线,一定是被拉拽断了。果不其然,杨乃武的皮影头部迅即从其身子的卡口脱出,飘落在地。
操琴师傅首先被这意外惊傻了眼,拉琴的手瞬间停滞,音乐声静默。
这一刻,阿昌已全然顾不到观众的反应了,他只觉得周围的世界异常的安静,而且安静得太可怕了,他觉得似乎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他来不及想通,到底问题出在哪里?脑海里隐隐约约地闪过自己在缝接卡口时,因为与戴月强闲聊而有些分神的情景,又在那瞬间,隐隐约约地腾升起对白玉芳甩袖动作过猛的一点点怨气。
白玉芳显然也被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产生的后果吓坏了,她眼盯着阿昌,一张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望着白玉芳异常惊恐,有些无辜,又有些哀求意味的眼神,阿昌骤然清醒过来,毕竟是久经沙场,即便是在这样的意外面前,他也没有让自己的慌神持续过久,他还知道救场如救火的道理,他提醒自己不能乱。可是,杨乃武人头已然落地,是无法再随便安上去了,唯一的法子,就是现编现唱了,也只好这么办了。于是,只见阿昌打起十二分精神,放慢语速,即兴念起台词:
秀姑啊,你何忍心?
说什么一死万事休?
可曾想过(啊):乃武活着又为谁?
罢罢罢,我还是先你去了吧……
此时早已没有音乐相配,阿昌几乎是喊着诵完这几句台词。仅仅片刻的工夫,阿昌已是心力交瘁,头上的虚汗直冒,还顺着额头往下流淌,流入眼眶,令他几乎看不清咫尺之遥的白色大幕,可是他不能够去擦一下,事实上也没有时间去擦一擦。阿昌还觉得这片刻工夫何其漫长,难受至极,自觉仿佛地狱里去走了一遭。由剧中人物杨乃武推己及人,时下皮影戏的黯淡前景,白玉芳对自己良苦用心的麻木粗心,个个片段,纷纷在阿昌脑际闪回,速度极快,却又那么清晰。阿昌觉得自己太憋屈了,太难受了。这一刻他有了从未有过的异常强烈的表白一下的冲动,从胸口到喉咙,到嗓子尖,似乎都燥热得要冒烟,血也往头上涌,似乎要冲穿头皮,完全控制不住。几乎就是在一刹那之间,阿昌脸涨得绯红,眼一瞪,嘴一张,当着小白菜的面,猛地一口血喷吐而出,洒在洁白的大幕上,随即身体瘫软,晕倒在地。
鱼眼打磨过的白纱布大幕挺括透亮,此刻再无皮影人物显现,只有几滴鲜红的血迹,格外显眼夺目。人们一时无法判断清楚舞台那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场内大哗。
4,
阿昌被及时送进十里外的县立医院进行抢救,得以救回性命,却终因急火攻心,年老体弱,而显得身体每况愈下。在医院熬过半个月后,阿昌似乎预见到自己来日无多,遂不顾众人力劝,坚持要儿子加斌用船将他送回家。
那段时间,阿昌就在家休养,整天窝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少言寡语。
白天,冬日的暖阳会透过细细密密的木格子雕花漏窗,照射进来,一头扎进黑魆魆的老屋里,形成一条条透亮的光芒,柔和而温暖。夜晚,即使关上了窗子,月光也同样穿过漏窗映照进屋内,此时,屋内屋外都异常寂静,朦胧的月光越发显出几分深邃迷离的味道来。这样安静的时刻,阿昌越发难于入睡。
那段时间,沈加斌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专心致志地照顾着病中的父亲。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着,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的某个早晨,儿子加斌照例上楼来给阿昌送早点,却意外发现自己是再也无法唤醒父亲了。
阿昌的意外过世,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有如原本平静的河面,突然被激起一点波澜,不过,河面足够大,所以很快便又复归平静。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田家村的人和物,一切都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寻常与从容。
书边杂识
殉道者阿昌
《杨乃武之死》是张林华的第一部小说,他以前以杂文和散文写作见长,曾获“鲁迅杂文奖”。《杨乃武之死》,写乡村重演传统皮影戏的半途而废,揭示重建传统文化和风俗的艰难与遥远,是对既往乡村题材小说的一种突破和超越。
皮影“杨乃武”出人意料的“死亡”,把皮影艺人阿昌的生命送到了终点。阿昌是一个殉道者,为了一场几乎不会被太多人记住的演出,他耗尽了最后的心力。殉道者的行为往往是令人唏嘘又不可理解,对很多人来说,那场皮影戏并不重要,即使是喝倒彩也是过于轻松的,甚至一种艺术的消亡也不能引起太多遗憾,它只是谈资是休闲是政绩是产业,却未有人如阿昌一样将皮影看做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这也是小说耐人寻味之处,坚守有时是令人敬佩,有时也显得顽固,然而真正的坚守却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当坚守成为一种信念,生命就会发出超越凡俗的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