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等历代皇帝曾驾临太学祭孔和巡视

赵构手迹《赐岳飞手敕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古画：湖中纳凉之二

南宋初起，绍祚中兴，尽管高宗赵构几次驻跸临安，但他三次北上，尤其绍兴六年九月二日到绍兴八年二月二十二日，一直在长江前线，为收复失土，宵衣旰食。绍兴八年（1138）是一大转折，赵构最终定都临安（杭州），成就了一百五十年南宋的国运，这一年的是是非非，众说纷纭。

农历二月末的

临安正值桃花欲开

农历二月末的临安，柳叶尽绿，桃花欲开。当余晖抹得北郭税务亭一片金黄时，北上巡视五百余日的高宗赵构，回到余杭门外秀州船埠。舟船逶迤，旌旗猎猎。昨晚船泊临平镇，赵构见临安在即，倒是睡了个好觉，精神尚可。

在文臣武将簇拥下，赵构端坐船板帷幄。大内侍邓琮一声唱喏，刑部尚书权（暂领）临安留守胡交修走上，朗声奏事。此后，内侍引导，赵构上岸，登了銮舆。

这一路，赵构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丹徒县新丰镇那天，知县送来飞禽鱼鲜，赵构毫无食趣，只要生菜两篮。后人考证，早春的苜蓿、蒲公英，当地称生菜，清热解毒。可见，赵构心烦燥热。

赵构心烦什么？早在绍兴七年秋天，中兴四大将之一刘光世，厌恶军旅，屡次告病。一次巡视途中，赵构与岳飞谈得兴起，说了“朕将刘光世的兵马拨给你”。赵构这话，让尚书右仆射兼诸路军事都督府都督张浚不乐，他手下并无一兵，本看好刘光世这支精锐部队。

岳飞拥有近十万兵马，加刘光世的七万余，南宋五分之三的兵马在他手了。武将拥兵不能过多，那是黄袍加身的太祖赵匡胤最为淳淳的训诲。日后赵构悔了，让张浚找岳飞谈话，不料谈崩，岳飞一气之下辞职了。

大敌当头，赵构急得像蚂蚁转圈，几次亲札要岳飞回来，岳大帅发梗了两个半月。捡了漏的张浚，委派都督府参议、兵部尚书吕祉号领刘光世部，不料被悍将郦琼要了性命，七万多兵马全投“伪齐”刘豫去了。朝野惊愕，张浚辞职。赵构一下折了“臂膀”，只得将下放绍兴的“老干部”赵鼎召了回来。这也让冷落多年的秦桧，有了拱头的机会。

那时金国也在内斗，扶植刘豫当“大齐”皇帝的元帅完颜宗翰，女真名叫粘罕，失势郁闷而死，右副元帅完颜昌，女真名达赖，掌了朝纲。达赖想废了刘豫，说干脆将“大齐”土地还给赵构，让赵构纳贡称臣。新登基的熙宗完颜亶崇尚汉文化，赞许达赖。

绍兴七年正月，赵构得知父皇徽宗和宁德皇后去世，号啕大哭。赵构想到亲娘，也就是徽宗的妃子韦氏，如今年事也老，要早早迎回。于是，派出王伦担任迎奉梓宫（棺椁）使，去金国交涉棺椁，以及亲娘、钦宗的归还。

绍兴八年前的凤凰山皇城简陋得可以

想到和谈能迎回亲娘，天下没有兵燹之灾，民众没有征赋之苦，也不用怕胸无儒气的武将阴晴不定，赵构企盼议和。不过，满朝文武还是主战的多，国仇家恨，岂能应允？在銮驾中的赵构，远远听到皇城的和宁门隆隆打开，锦帘外欢呼声中那高亢的陕、豫口音，又让他心潮起伏，民众的心愿怎么办？

这不，赵构刚到内殿，股未坐定，岳飞奏札到了。赵构微合双眼，听内侍开读：“臣自去年冬闻金贼废刘豫，此可乘之机，臣屡贡管见，尘渎天听。望陛下慨然英断，将欲与王师，以雪积年之耻。故臣辄忘粗浅，周述厉害，仰紊睿明，觊或采纳。伏望早降指挥，俯赐俞允。取进止。”

次日，虽不是一月六次朝议的规定日子，赵构还是要补上。五更敲响头一声，天露出鱼肚白，百官身着纯吉服饰，进了皇城。此时，江风凉爽，草木郁香。候到五更二点敲过，众朝臣整衣，从丽正门侯朝房走出，沿甬道，趋步到了垂拱殿。脚步声止，一片寂静。

要说绍兴八年前的凤凰山皇城，简陋得可以。当初修内司“乞造三百间”殿屋，赵构“诏减”了两百，大多茅草披顶。只一座大庆殿，一座垂拱殿，稍有旧京风度。那大庆殿本是每月初一“正朔大朝会”用的，却一直是个“多功能厅”。譬如到了冠、婚、丧、祭等六大吉日，“大庆殿”就得换“文德殿”匾额。遇到“圣节上寿”，得换“紫宸殿”匾。到了“进士唱名”，得改“集英殿”匾。大祭祖先，要换“明堂殿”匾。宫中开办讲武，得挂“讲武殿”匾。赵构好说，能省则省。

只有垂拱殿，朝议之处，匾额不变。不过，绍兴九年以前，一直呼喊迎回二帝的赵构，从不在垂拱殿正堂接受大臣朝拜，始终内殿朝议。

这日五更三点敲过，净鞭三声响起，面颊清癯的高宗赵构，着一袭圆袖淡黄吉袍，心事重重走进内殿，入座。两班文武在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赵鼎的领班下，齐齐出列，以笏叩额，洪洪亮亮三呼万岁。瞻笏礼毕，赵构说一声“众爱卿平身”，文武两列退回本班。

这日无朝议，赵构在慈宁殿召见赵鼎。一身素服的赵构，迎轩独坐小阁。慈宁殿才盖不久，是去年赵构得知金人有意谈和，亲娘能够归回，下令拆了最初作为御殿的三楹茅屋而盖的。赵构还说，为举父孝，宫内所置器物，从素从白；内宫嫔妃，裁剪一半。他不无自嘲对赵鼎说：“朕性不喜与妇人久处，如此也好。”

赵构的侍妃，如今剩了张婕妤等极少几个。早晚两顿，也只是面饭、炊饼，素菜、煎肉。自建康返回，赵构常在慈宁殿小阁独自发呆、批奏。从小阁东望，江水浩荡，舟船如梭，细看去，船上的摆渡者轿子，清晰分明，也让赵构略感宽舒。

小阁初时，也置了几样稀罕摆件，赵构第一眼见了，就告诉邓琮，悉数撤弃，案头只剩笔砚书籍。有人曾问过张婕妤，阁中白木是否檀香木？张婕妤说：官家（赵构）对宫中多香熏，也已恶极，岂敢用檀香耶？

凤凰山上战、和两派唇枪舌剑

农历五月，闷热，金国的使者倒是顶着黄梅天来了，对和谈有点迫切。赵构决定擢升王伦为徽猷阁直学士，相当朝廷核心班子级别，不过，这是为王伦担任金国来使的馆伴使提一点身价。又命吏部侍郎魏矼任馆伴副使，指望给王伦把把关。

魏矼虽不是言必抗战，但反感和议，一听任命，接连谢辞。秦桧会做思想工作，召魏矼到尚书省都堂谈心，魏矼说我对金人不了解，怕谈不成。秦桧说以公的智慧，加我秦桧的诚意，怎么会谈不成？魏矼说，相公固然以诚待敌，我担心敌人不以诚待我，到时候，再有智慧何用？秦桧碰了软钉子，对着三省六部大门外的石桥直发愣。

赵构亲征回到临安（杭州），为了与金议和，费尽心机。这一年，凤凰山上战、和两派唇枪舌剑，明争暗斗；前线的驿差快马奔驰不息；士民议论纷纷。金国使者将到之前，朝中的主战派不栈恋高官，告辞的也有，主和派渐成气候。

临安的绍兴八年，是南宋史上最为举足轻重的一年。

临安城的暑天，华灯初起后的大街比白日更添了七分闹猛，一拨一拨扫店的寻凉人，摩肩接踵。农历六月，从北而来的信使，又是大街一景。信使往往在艮山门落闩之前，燕子掠水似的从走马塘奔来，人俯了马首，马四蹄腾空，马尾腾起时，风也随之来了。

马过众安桥，是个“瓶颈”，天热停了演出的中瓦门首，生意人依然挤挤。两手敲打盏儿卖凉茶的、敲着锣儿吆喝乌龟戴帽兼卖薄荷糕的，还有卖冰镇水果、雪泡饮料的，随了快马到来，呼儿嗨呀后退。十四日傍晚，一马过去，一马又来，青石板都被马蹄迸出火星。

六月二十三日，金国使者，河东北路制置都总管乌凌阿思谋、骑都尉石庆克，顶着骄阳，到了临安。

都城繁华，满街巷丝竹琴弦，行人挤挨如草原牛羊，金使看得目瞪口呆。大热天的茶馆酒肆，也盈门了起来，来客多为打探一星半点金人消息。店家因炎热备下的雪泡椰子酒、梅花酒，冰镇缩脾饮、木瓜绿豆水、白醪水，也因唾沫横飞的争论，卖得磬空甏空。

朝天门外，大街西侧，衙署虽才初具规模，与街东店家相比，气魄就大了。只见台门高敞，殿堂端庄，院落毗邻，轿舆进出，酒徒茶客更多了议论。尤其金使下榻的朝天门外邮亭官驿，正对吴山的那个院落，据说按茹毛饮血的女真人性子，置放的物事。为看一眼求和的女真人，官驿正对的茶楼，清早满座。

宋金议和，赵鼎遭罢黜

赵构最终还是见了金使，这日，为显凛气，特意安排在了垂拱殿正堂。宰执赵鼎、秦桧等领了六部尚书，以及掌管禁军的都虞候杨沂中、权殿前司解潜，侍立殿上。閤门舍人引乌凌阿思谋等进殿，赐座。赵构派王伦传谕：“本朝先皇梓宫，承蒙上国照管。”这话一出，也算是先谢了金使。又问及太后及钦宗圣体安好否？王伦说到此处，只见赵构举袖擦拭了眼泪，有哽咽之声，左右大臣也饮泣了起来。

乌凌阿思谋这汉子再强悍，见此也说了一句软话：“三十年旧人无以上报，但望和议早成。”那意思是，三十二岁的赵构，自小生活宫外，也有三十年没见亲娘了。

七月初一，赵构终于定下了与金国议和的条文。又授予王伦以端明殿学士的衔，担任赴金奉迎梓宫使，大理寺丞陈括为副使，定于七月十四日起程。

临行前，赵鼎向王伦交代了二十多个要点，他说：对金的礼数，圣上已定以臣待君，在下岂敢再作更议，草议中可在“宋皇帝”前加“臣”字。赵鼎再三强调：以黄河的老河道划界，这是底线，如果金国不从，宁可回绝和议。赵鼎明白金使有过淮河为界的说法，要是谈不成，最好不过。说起每年纳贡，赵鼎说，因兵燹以来，诸州户口耗减，难比全盛之时，底线是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再多一两一匹，拒谈。

让赵鼎想不到的是，王伦才去了两个月，随从提前回来报信，说金国掌权的右元帅完颜昌大致认可南宋的和谈提议，王伦正在去燕京见金熙宗途中。赵鼎一听，连连叫苦，他搞不懂王伦这混混怎么唬的金人。赵鼎扫兴地说，金人国书未到，不能全信。但这已经喜坏了赵构，说王爱卿办事果然绝伦。

十月二十一日，朝廷诏令：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赵鼎罢黜，改任检校少傅奉国军节度使、两浙东路安抚制置大使兼绍兴知府。头衔不少，多是荣誉衔，只有知府是一个实职。

这日，赵鼎举家出了嘉会门，车舆辘辘，将到江边白塔船埠。望去，往日喧闹不已的大船埠人迹稀落，白塔下生意人的浮棚，了无一个。江滩上接客的牛车渡，一一停靠。只有津亭，伫立不少人。家眷家仆下了车，赵鼎看见被禁军护卫的津亭，摆了一桌筵席，刚出食盒的菜肴，略有热气。秦桧领了三省、枢密院的宰执和六部尚书，见赵鼎到来，迎出津亭。

王庶上前一步对赵鼎说：“公要走，为什么不早告诉王某。”王庶本是赵鼎引进，初任的兵部侍郎，他恭称赵鼎一口一个“公”，在秦桧前也毫不掩饰。赵鼎说：“那日你在枢密院，赵鼎岂敢与秦相一起说话。”赵鼎边说边走，也不进津亭，回身向众人作一揖，登了舟。

秦桧说：“桧得圣旨，送相公饯行，为何不作片刻稍留？”赵鼎说：“我和你议论不协，何留之有？”说此话，赵鼎已上舟板，大声叱喝篙师撑杆。秦桧愕然。见舟渐渐荡开水面，桅帆升了起来，便大声叱呵从人收去筵席。又一脸怨恨的朝了舟说：“桧是好意，岂知相公如此！”秦桧本是一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人，三年以后，赵鼎从富庶的绍兴被贬蛮荒潮州，最终死在那地。这又是后话。

一波三折，宋、金议和又起波澜

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韩世忠防地处在庐州（今合肥）一线，正是宋、金来往要道。韩世忠曾要求来临安面奏事宜，赵构知他忠心，但又怕岳飞等将帅也效仿前来面觐，麻烦大了。传旨“不许”。

韩世忠的邸报也勤，十一月初的一天，来了确切消息：金熙宗已对和议下诏，派遣尚书右司侍郎张通古、明威将军签书宣徽院事萧哲，以诏谕使之名，来临安宣谕。王伦的奉迎梓宫使，并没有迎来梓宫（棺椁）。

宣徽院类似内侍省，皇帝身边人；“诏谕使”是上国对臣属的称谓。韩世忠深怕金国要借梓宫、土地胁迫赵构称“儿皇帝”，他说一旦如此，请圣上举兵，“哪里兵势最重，臣当请去哪”。

没几日，快马又报：朝廷的和议条件，金人大多认可，这次诏谕使来，是确定议和国书。赵构闻讯大喜，说：“金人颇有善意，朕即位十年，敌祸未平，兵革馈饷重困民力，天下黎民得不到惠泽。这次真是上天悔祸，敌人肯革心休兵。从此以后，朕定将一切从节，赋税也将减免，让百姓有宽心日子。”

隔日，韩世忠又报：“臣得泗州申报，金使先遣银牌郎君已到，要求沿途郡县接伴者，必须跪膝阶墀，在门外拜诏。若不如此，打马回府。”韩世忠说：“如此挑衅，实难应从，日后到了行在，若要陛下卑屈礼数，更为痛失人心。伏望陛下以国体为重，赶紧计议。”

几日后，快马又报：“银牌郎君声称，金使到临安，是要陛下更换常服拜谒诏书，并称这是大金国定下的礼数，望陛下速定何以应对。”

赵构生怕韩世忠生出差池，当即口述内侍回札：“付世忠，令差人防护北使，不得少有疏虞，仍严戒将佐，不得分毫生事。”

话刚落，王庶一脸冷峻说：“人各有能，有所不能，讲和，非臣之所能。金使要来，和议可定，臣伏请罢黜。否则，臣决不参与议和！”赵构愠然说：“不许”。

王庶一听，又扛上了：“王伦去时，臣料定他谈判不成，拘押在金。如今既然归来，看来是臣愚暗不达事理，还有什么颜面站班侍候陛下，伏望圣慈，准许臣回家种田。”见赵构不说话，王庶又说：“陛下一称臣，向金国进贡币财，项背相望，金人嫚书恶声，无所不至，陛下却说是‘上天悔祸’，你太笃沉于孝心了。”

侍御史张戒似乎见柴火不旺，送了“罡火”，他说：“金使开口闭口称‘江南’，想当初我太祖（赵匡胤）对待李氏（南唐末代君主李煜）也不曾如此。‘诏谕’是君主对下属之说，既是议和，何来诏谕？如此羞侮，臣请陛下拒绝金使渡过长江。”

赵构无言，礼部侍郎张九成频频称许，秦桧怒目相对。当初赵鼎被罢，秦桧曾和态度暗昧的张九成说：“侍郎且同桧成此和议之事如何？”张九成说：“要我枉已而为，不可。”

良久，赵构徐徐对秦桧说：“北使前来，仍不知条文如何，能和即和，不能和，则否定。应弛告各地将帅，兵备决不能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