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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记忆
2019-11-05 09:50:57杭州网


父亲经常一个人在南门江边玩耍,看河、划船、钓虾的日子就是清苦生活中的一丝光亮

1923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我的父亲戴金富出生在萧山城厢镇的后吴村,他的童年在南门江边度过。在父亲记忆里,这条河像电影《上甘岭》里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江面有菱角可摘,江底有鱼虾游来游去。

爷爷在萧山城里做小贩,卖竹椅,奶奶在杭州清泰门做保姆。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江边的小船上玩耍,一根不长的鱼竿,小半天能钓到一碗肥硕的大虾。看河、划船、钓虾的日子就是清苦生活中的一丝光亮。

父亲4岁时,我姑姑出生了,从此他多了一个“小跟班”,兄妹俩常常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起下地做农活,手拉手去江边淘米、洗衣服,看人家摇船。

父亲10岁,爷爷带他去杭州谋生,把6岁的姑姑送给膝下无子的太平门米店老板娘做了养女。“我和你奶奶抬着大粪,你姑姑拎了只装满菜秧的篮儿,拿了把插秧刀。”每次说起兄妹俩最后一次去种菜的情景,父亲就不住地喃喃自语:“唉,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这也成了我奶奶一生的伤痛和阴影。姑姑被送走后,奶奶负气搬去邻村的妹妹家住,再没和爷爷说过一句话。

父亲经常躲在私塾窗下偷听。爷爷看他求学心切,就借了钱让他进了威乙巷的一个学堂

到杭州后,爷爷靠卖烟卷为生,带着我父亲住在下城区威乙巷。父亲一出门,附近的小伢儿们就喊:萧山佬来了,萧山佬来了!还朝他扔石头。

但小孩子之间有什么仇呢?喊完了,大家还是一起玩。有一次,父亲的额头“搞搞儿”(杭州话,玩耍)时被砸破了,硬熬了几天,化脓了才去医院。医生说再迟几天,这个洞就要烂到骨头里去了。回忆起这些,父亲笑眯眯的,那个额头上的坑,算是年少短暂欢乐时光的小小纪念吧。

再后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念书去了,父亲非常羡慕,经常躲在私塾窗下偷听,拿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也悄悄学了不少字。爷爷看他求学心切,就在父亲15虚岁那年向亲戚借了钱,让他进威乙巷蒋老师开的一个学堂。蒋老师对父亲很是照顾。去年我根据父亲提供的线索,找到了蒋老师的后裔,算是圆了父亲的一个念想。

父亲一生只读了三个月书,从端午节读到八月半,生活实在困难,他只好辍学。之后,亲戚介绍他进绸厂做学徒,从杂事做起,什么都干,幸运的是,父亲再次遇上了一个关照他的好师傅。

本来准备做满出山,然而好景不长,1937年7月,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12月,杭州被占领。父亲跟随逃难的人群逃回萧山乡下。

父亲赶紧摇起橹,用最快的速度把来人安全送过江,“他们上岸后,回头跟我说了一句‘再会’,我一直记到现在”

乡下的家里就父亲一人,他还是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日子揭不开锅。他帮乡邻割稻、打稻谷,好心人给他点吃的。有时临睡前实在饿得不行,就喝一大缸水骗骗肚子。

隔壁的二妈到吃饭时间过来问:金富你吃过了没?父亲说吃过了。二妈摸摸锅盖是冷的,看看锅子是空的,知道他在说谎,就回家端一碗饭给他。有时二妈也会隔着围墙把吃的扔到院子里来,父亲听到声音出来看,有时候是番薯,有时候是南瓜,逢着过节还有粽子、年糕。父亲说,是二妈救了他的命。

乡下的地主逃走了,留下一个大屋子,藏着收租来的大米、谷子。逃走前,狡猾的地主把米用灰拌过再锁起来。但人是铁饭是钢,何况正在发育期的少年?父亲和小伙伴一起爬进米仓,把米偷出来,到南门江里淘淘荡荡,灰就没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日本人的火车咣当咣当来了,乡邻看着稀奇,却敢怒不敢言。之后,南门江边就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城的事。

父亲说,那天他正在小船上钓鱼,“轰”一声,远处的铁道线上传来爆炸声。抬头望去,原来是日本人的火车被炸了。紧接着,四个戴黑礼帽、穿长衫的人飞快跑来。跑到三岔口,两个向南,两个向北。

父亲就去救向北的那两人,“不管他们是啥格人,炸日本佬火车的人肯定是好人!”他把乌篷船撑到河沿口,把乌篷拉拢,橹也牢牢拿在手里。转眼,那两人“嘭”一声跳到船里,气喘吁吁地还没开口,父亲已经摇起橹,用最快的速度把来人送过南门江。

“他们上岸后,回头跟我说了一句‘再会’,我一直记到现在。”等父亲摇船返回,日本兵追赶到江边,问他有没有见到两个中国人,父亲摇摇头:没有没有!

直到解放后,大约1952年,杭州军管会的两名干部特地来南门江边寻找当年的救命恩人。父亲这才知道,他救的那两个人是游击队员,当年他们炸毁的是日本人用来造碉堡的运石块的列车。

凌家桥万隆南货店隔壁日本人的油库爆炸了。父亲知道这一定和保长家的客人有关,是游击队干的,却把此事悄悄“吃”进肚子里,谁也没有告诉

村里的保长也姓戴,五十多岁。那时候做保长也是无奈之举,不然整个村子都要倒霉。

这个保长是好人。一次,父亲出城的时候被汉奸拦住,被打了一个耳光,良民证也被抢走了,差点就没命了。保长说了很多好话,才把父亲救下来。

父亲帮保长做过“两件光荣的事”。有一回,保长和他说,夜里有几个客人要来,你安排一条船把他们送到城厢镇南门头,外人若是来问,你不要多说。

南门头离村子七八里路,途中有日本人的碉堡,还有伪军驻扎。晚上十时许,父亲接了四个客人。摇到南门头,漆黑的夜色里出来一个接应的人,两个客人上了岸,还有两个留在船上。父亲记得,他们的雪花膏搽得木佬佬香,接他们的人也木佬佬香。他猜这几人是特意打扮成做客的样子,那香味就像联络暗号,意思是“大家自己人”。

前头就是日军的军用油库,父亲和两个客人在船上安静地等着,只闻到雪花膏香味绵绵不断地涌来。黑暗中,上岸的客人只回来了一个,另一个混进日本人的油库里。父亲又默默地摇着船,把三个客人送回保长家。

三天后,南门头冒起滚滚浓烟。从外面回来的村里人说,是凌家桥万隆南货店隔壁,日本人的油库爆炸了。

父亲猜这一定和保长家的客人有关,却把此事悄悄“吃”进肚子里,谁也没告诉。

还有一回,也是晚上十点多,保长让父亲摇船到城厢镇小南门接五六个客人。然后船回到后吴村,在南门江心上飘着,客人们不晓得商量什么事。父亲后来才知道,那些客人是共产党金萧支队的。

汉奸沈经理叫父亲他们先开工,父亲说除非把裘纪海放出来。三天后,日本人把裘纪海放出来了。这件事情,最终以老板给工人加到三升米告终,算是赢得了小小的胜利

21岁,父亲进了杭州九豫绸厂。他说,打工打工,只有“回报”,没有劳保。“回报”就是“炒鱿鱼”,工人技术不好,老板马上“回报”掉。

父亲人聪明,很快学会了挡车和理丝工,还会织绸机修理。听说隔壁的天成绸厂工资高,父亲想跳槽,但老板把该发的工资扣下,爷爷上门讨了几次,老板硬是不给,“要工资容易,叫你儿子回来上班!”把我爷爷气煞。

到杭州有一年了,父亲日夜思念小妹妹,偷偷去了太平门米店,想远远看一眼。说是米店,其实就是一个米摊儿。那年,我姑姑也是18岁的大姑娘了。父亲悄悄走近,告诉妹妹:姆妈来杭州,来看我们了。姑姑听后,脸涨得通红,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几天后,米店老板娘让我奶奶带话来——“叫金富以后不要来看茶花了(姑姑小名),家人来看她,她的心思会‘活’的。”

不久,父亲去了刀茅巷的震旦绸厂。这个厂是汪伪政权控制,刚去时,工人们吃大米饭,后来改吃六谷饭,再后来厂里不开饭了,每天贴两升半米。但哪里吃得饱?工人们要求加到三升米,老板不同意。工会代表就去谈判,但谈来谈去谈不拢。

工会代表叫裘纪海,是父亲的要好朋友。晚上六点多,汉奸沈经理把裘纪海叫到办公室,父亲猜想这肯定不是好事,便拿了把笤帚,假装扫地,实际上是去偷听。

父亲在外面只听到有个日本宪兵在发火咆哮,踮起脚尖一看,看到裘纪海的脸被一块毛巾蒙牢,水龙头冲到他嘴巴里,自来水哗哗放着,正在上刑。父亲捂着脸,哭着回忆:“罪过啊,小便都拉出来了,罪过啊,日本佬还逼他吃自己的小便!”

过了会儿,外面轰轰轰来了一辆汽车,把裘纪海抓走了,诬蔑他是“中国兵”。

汉奸沈经理叫工人先开工,父亲说不开,除非把裘纪海放出来。三天后,裘纪海出来了,但老板立马“回报”了他。工友们带裘纪海去理了发,洗了澡,去去“霉气”。

这件事,最终以老板给工人加到三升米告终,算是小小的胜利。

一个星期后,父亲接到通知,可以去浙麻上班了。干啥工作呢?车间里搞清洁工作。父亲说,好的好的,扫地就扫地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了。父亲看到解放军从钱塘门进来,穿着破鞋子,破衣衫,也有的穿着便衣。一批国民党俘虏被押解到王马巷的丝绸同业工会,地下党张振民派父亲去买稻草。父亲在东清巷茶馆附近买好后,送到工会会场,稻草摊开,给俘虏夜宿。

1950年10月,新成立的浙江麻纺厂招工。父亲想去考,但他只读过三个月书,对加减乘除一窍不通,落榜而归。

父亲碰到认识的张天水,父亲说考不进浙麻,年纪偏大,夫妻两个都没正式工作。张天水以前也是地下党,他就介绍父亲去劳动局找一个叫蔡安富的科长。

一个星期后,父亲接到通知,可以去浙麻上班了。干啥工作呢?车间里搞清洁工作。父亲说,好的好的,扫地就扫地。

在浙麻的南厂房布机车间扫了三四个月的地,父亲就把车间里的机器都摸熟了。为啥呢?因为车间里蛮忙的,有时候女同志会走开上个厕所,就喊,戴师傅熬烧熬烧帮我看把牢!一来二去的,父亲把布机的一些操作也弄懂了。工人们就去跟值班长推荐,夸他是个“人才”。父亲谦虚地说,我原来就在绸厂里织绸的,学布机比较顺手。

正好,浙麻要新开北厂房,值班长想把我父亲转成挡车工,就来征求他的意见:我把你调到北厂房去挡车好不好?父亲一连叠声说,好的好的顶好了,谢谢谢谢。有句话叫“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我觉得用来形容我父亲实在太贴切了。

我妈妈虽然出身相对富裕,但中国女性勤俭、贤惠、善良和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在她身上一点都没少

父亲做挡车工后,工资16块钱一个月。厂里工会给了父亲一张失业登记表,母亲填好后,拿到劳动局登记。就这样,我母亲也有了正式工作,夫妻双双进了浙麻。

我母亲叫朱月琴,也是萧山人,家里原本开了两间珠宝店。抗战时,日本飞机在萧山城厢镇大轰炸,炸毁了我外公的店。家里从此一贫如洗。我奶奶的东家就想把落难的月琴说给我父亲,奶奶拍板答应了这门亲事。

我父亲年轻时样子蛮好的,是“帅哥”。当时有同厂的师傅想把妹妹介绍给他,他婉言谢绝了,说姆妈已经给我订亲,还是大人做主的好,还是老家的姑娘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那一代人都是看得很重的。

我母亲虽然出身富裕,而且识文断字、知书达礼,但中国女性勤俭、贤惠、善良的美德,在她身上一点都没少。嫁给我父亲前,因家道衰落,她在萧山火车站卖过糕饼,去草包厂打过工;嫁给我父亲后,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家里的钱“接不牢”,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母亲从无怨言。我大姐出生后,买不起糖,荷花糕只能用盐来拌……说起这些往事,父亲总是一脸愧疚。

1952年,我母亲进麻纺厂后,厂里7点上班,她5点多就到了,把当天要用的纡子提前绕好。纡子是装在梭子里织麻布用的,其他人是上班后一边看着织机一边绕,母亲早就绕好了,所以她的产量比人家高,质量也好。1962年,母亲被评为杭州市级劳动模范。听母亲说过,那时当上劳模很不容易。

我们家的生活慢慢好起来了,父母两个人的工资和津贴加起来,最多时有140元(浙麻实行计件制,多劳多得)。奶奶也不用给人家做保姆,一家人终于住在了一起。

父亲经常讲两句话,一句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家”,一句是“人要做得正规,做得好,人家才看得起”

父亲总是说,都是共产党帮忙,给了我一份工作,后来又给了你妈解决了工作,日子才好起来。

我问父亲是怎么认识地下党的?父亲说,日本人还没投降,就在工会里认识了。“地下党的领导叫陆线康,他组织张振民带着我们游行,贴标语。标语上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和平’。陆线康还给我们上课,告诉我们,种田的人为啥没得吃,造房子的人为啥房子没得住?”

可能经常和地下党走动的缘故,父亲说:“我这个人啊,木佬佬要管闲事。”1950年,他第一次没考进麻纺厂,进了兴成布厂做工。半个月后,父亲提出成立工会,维护工友权益,但老板不同意,父亲就去找军代表。

“解放军同志背了一支枪,破衣裳穿穿,跟我一起去找了老板。”最后老板被说服,厂里成立了工会,父亲当工会主席。布厂有两个工人一直惦记着我父亲,说他当年帮工人们争取权利,父亲说:“你们不要记挂我,要记挂共产党。”

父亲在浙麻担任了13年的劳保委员。我很少看他在家,他总是拎着个黑皮包,走访困难职工家庭。母亲在世时,经常说:“你父亲这个人,他的凳子上有麻油——坐不住的。”父亲长寿,也可能和年轻时长期走路有关。

回忆往事,父亲总是说对不起我姑姑。姑姑对我爷爷把她送人的事一直心有怨气,同时也担心她的养母不开心,所以一直没有跟我爷爷家来往。父亲做了不少工作,想重新相认,遗憾的是直到“文革”后期,他们才终于认了亲。

去年春节,姑姑因病去世。父亲很自责,老泪纵横:“千懊悔,万懊悔,我没尽到责任,我没去管她,没去看她。”我多次安慰父亲,你不要自责,自己身体也有病,毕竟你已是96岁的老人家了。

父亲一生平平淡淡,但无形中他也是历史的见证人。父亲有两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一句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家”,一句是“人要做得正规,做得好,人家才看得起”,按我的理解,就是珍惜当下,做更好的自己。这些年,父亲的往事越来越萦绕在我心头,我觉得不能让它们这样被时间湮没,我把父亲的记忆讲出来,也许能给人一些启发和思索。

来源:杭州日报    作者:口述 戴国强 整理 林悦之    编辑:钟一鸣    责任编辑:方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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