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十景图卷》 局部 清董邦达绘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915年早春的一天,杭州西湖还笼罩在一层微寒的晨雾中,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从北山街拐进登上葛岭的小道。这是两位来自上海的颜料商人,年龄稍长的名叫杨叔英,另一位名叫赵雨亭,他们是来葛岭祭拜颜料业的祖师爷葛洪的,此行即将使葛岭的面貌迎来一次彻底的蜕变。
科技创新葛祖师 在西湖核心景点,以某人的姓冠名的,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如苏堤之苏东坡、葛岭之葛洪。葛洪,东晋道人,字稚川,号抱朴子,是道教重要人物,其实还是一位中国古代重量级的科学家。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很多,而崇尚科学实践创新,并留下实用性累累硕果的人物寥寥无几。葛洪不仅是一位具有科学实证精神的发明家,还是一位达芬奇式的博学家,他的成就涵盖了化学、医学、天文学、文学、哲学和军事学等方面。 用现在的话说,葛洪是一位创新性人才。首先,他开创性地以儒家学说完善了原始道教的理论体系,使道与儒相结合,因此有了“道与儒通”的说法。他不主张一味地遁世,做追求自身长生不老的自了汉,而是提倡神仙养生为内,儒术应世为外。在他的主要著作《抱朴子》(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中,将神仙方术与儒家的纲常名教相结合,强调“欲求仙者,要当以忠孝和仁信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 其次,在他的“慈心于物,恕己及人”的指导思想下,潜心医术,悬壶济世,并留下了《金匮药方》、《肘后备急方》等伟大的医学著作。伟大在哪里?仅凭《肘后备急方》这本“夹在胳肢窝里”(肘后)的便携型急救小册子里治疗疟疾的一句话:“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屠呦呦受到启发,提取了抵抗疟疾的青蒿素,并因此获得2015年诺贝尔医学奖,成为第一位获诺贝尔科学奖项的中国本土科学家。
同样在这本实用型急救书中,记载了治疗狂犬病的方法:“杀所犬咬,取脑敷之,后不复发。”就是将咬人的狂犬打死,取其脑髓敷在被咬病人创口上,这是世界上应用免疫原理预防和治疗疾病的最早医学文献。书中还记述了一些传染病如天花、恙虫病的症状及诊治方法,其中,“天行发斑疮”是全世界最早有关天花的记载。 此外,针对中风、心肌梗死等急症,《肘后备急方》还提出了一些别具一格的急救方法,如将皂荚、半夏、菖薄、桂屑、韭汁等磨成末,用管子吹入患者鼻中,或含在舌下,类似于现在的速效救心丸。这些开创性的医疗手段,都是这位葛祖师爷在1700年前发明的。 除了医道,葛洪在其主业---炼丹上的成就更是惊人。有无炼成仙丹暂且不论,他在这项多年孜孜不倦的“化学实验”中,发明了染色、酿酒、制箔及化妆品等技术,这些技术为杭州地区的印染、造酒、金箔、化妆等行业的繁荣及手工业者提供了谋生手段。 尤其是在颜料业,葛洪在炼丹药时,用铅、汞、硫等矿物炼制长生不老药,其中,“烧丹朱”即用汞和硫来制红色颜料人造丹砂;“炼铅粉”即用铅制造白色颜料铅粉;“刮铜绿”即将碳酸铜矿研成粉,用作石青、石绿颜料;“洗红花”即用红花造颜料兼染料红花饼,可染猩红。葛洪因此被练染业尊为祖师,以前印染业作坊内都悬挂葛祖师爷的画像,旧时杭州丝绸练染业中人,每年农历四月初八(相传葛洪诞辰)集聚葛岭祭祀葛洪祖师。 乱世致富颜料商 《杭城西湖江干湖墅图》局部 清康熙55年至雍正5年间彩绘本 《自杭州行宫游西湖道里图说》局部 清乾隆16年彩绘绢本 这次杨叔英和赵雨亭两人也是特意从上海赶过来拜祭本行祖师爷的,因为最近他们在颜料生意上发了大财。
杨叔英和赵雨亭都是苏州(吴县)人,当时在上海开设颜料行,经营用于绸布练染的颜料。染色虽为丝绸产业中的后续工艺,其中可大有商机。丝绸织造历来是江南一带的重要产业,尤其是清朝同治年间,随着国内以南通土布为代表的机器织布业的发展,对练染颜料的需求量不断加大,而染色是一种技术含量较高的工艺。 我国古代一般采用天然植物或矿物作为染料,虽可染出多种颜色,但有一致命弱点,就是容易掉色。穿得红红绿绿出去显摆,下了一阵雨,又没带伞,立马就变成五彩斑斓,尴尬得要命。唯一比较稳定的是一种提取自兰草的青蓝色颜料,叫做“靛青”,据说就是葛洪发明的。所以我们一般看到古书中描写比较潇洒飘逸的人物,都是“一袭青衣”,因为它比较能保持形象,可就算是“靛青”,时间稍长,也免不了褪色泛白。直到十九世纪末,德国颜料商人将新型化学合成颜料带入中国,才一举突破了染色技术的瓶颈,并使杨叔英等颜料商迅速暴富。 19世纪70年代初期,德国商人就将小瓶合成颜料运到上海委托几家洋杂货号进行试销,这种进口化学颜料色彩鲜艳,不掉色,经久耐用,很受欢迎。由于经营进口颜料销路广阔,利润丰厚,因而专业的颜料字号在上海发展很快。 到1912年,上海洋货九业(颜料、五金、洋油、洋杂货、洋酒食品、钟表、西木器、玻璃、铜锡9行业)公所成立时,已有公和来、恒丰昌、瑞康、瑞隆源、瑞泰、万顺丰、李珊记、林魁、万生盛、成丰、万昌利、德昶润、董洪茂、咸康、久康、成康润等16家颜料字号。 其中最著名的瑞康、瑞泰两家颜料行,都因与洋行关系密切享有包牌经销特权而获得较快发展。瑞康颜料行包牌经销德商裕兴洋行的“双鹅”、礼和洋行的“三星靛”、“三星元”和谦信洋行的“双公莲”、“孔雀拷”等颜料,瑞泰颜料行包牌经销德商爱礼司洋行的“和合玫瑰”、“弥陀黄”等颜料,都由此而成为享誉市场的名牌货,并可自主提高售价10%以上,因此获利丰厚。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最初中国虽未宣战,但在华德商已感到形势岌岌可危,怕成为敌对国侨民,纷纷返国,行前将大量库存的颜料折价卖给瑞康、瑞泰等颜料行。随着战事的持续,西方列强又减弱了在华商业竞争的力度,远东颜料市场货源奇缺,瑞康、瑞泰等颜料行以高价出售,获得暴利,一时财富剧增。 瑞泰颜料行的老板就是杨叔英,赵雨亭是16家颜料行中瑞隆源和德昶润的老板及股东,而瑞康的老板名气更大,他就是民国著名的颜料大王和地产大王贝润生。贝润生还有一位师兄,就是大名鼎鼎的,也是从颜料行业起家的“上海闻人”虞洽卿。 杨叔英、赵雨亭、贝润生除了是同行外,还都是苏州人。杨叔英和贝润生曾先后担任过“苏州旅沪同乡会”的会长。他们在颜料生意上发了财后,积极回报社会,都担任了“中国红十字会”委员、“中国救济妇孺会”董事等,其中杨叔英还担任“苏州旅沪公学”校长,他们捐资办学、救助灾民、筹建育婴堂等,做了大量善事,而对于本行的葛祖师爷,当然就更不能忘了,而且这位祖师爷还是老乡(葛洪为江苏句容人)。 饮水思源祖师爷 按理说,杨叔英他们这帮颜料商发的是“洋财”,更应感谢德国人,可追根溯源,最终还是托了葛洪祖师爷的福。 因为新型化学合成颜料是西方现代化学的研究成果,而现代化学是在欧洲中世纪炼丹术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欧洲的炼丹术源自阿拉伯,而阿拉伯又传自中国道教的炼丹术。葛洪正是道家最杰出的炼丹家,连西方人都颂赞葛洪为现代化学鼻祖。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翰博士在《中国科技史》中说:“(中国的炼丹术)是整个化学最重要的根源之一。” 民国时期 葛岭明信片
杨叔英与赵雨亭怀着感恩的心来到葛岭,两人顺着崎岖的土道一路上山,来到岭上,见到的葛仙庵已是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经历了风云变幻、兵荒马乱的时代,只有门外的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和一口幽深的古井,还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还静静地守护着这座古老道观。
他们在门口发现了一块立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名为《重建葛仙庵碑记》的石碑,碑文字迹虽有几处已模糊不清,但大部分可以辨读,从中可以大致了解葛洪的生平和葛仙庵的历史。 葛洪本身就具有道家的基因,他的叔祖葛玄便是道教史上的一位“天师”,号称“葛仙翁”。葛洪自己在《抱朴子(内篇)》中也称葛玄为“葛仙翁”,后因其成就和影响力超过了叔祖,所以“葛仙翁”的名号就落到了他头上。 葛洪出身于江南士族,祖上做过高官,但后来父亲早逝,家道中落,而葛洪在贫困中仍勤奋读书,从小就以儒学知名,曾博览经史百家,对道家神仙导养之法尤其感兴趣。《晋书•葛洪传》中形容他的性格“性寡欲,无所爱玩”,也就是没有什么嗜好,下棋打牌、喝酒赌博统统不喜欢。“为人木讷,不好荣利,闭门却扫,未尝交游”,他个性有些孤僻,淡名利,不喜欢呼朋唤友,乐于做个宅男。 “于余杭山见何幼道、郭文举,目击而已,各无所言。时或寻书问义,不远数千里崎岖冒涉,期于必得”,一次他在余杭山中偶然遇见了何幼道、郭文举两位得道高人,六目对视了一下,便擦肩而过,没有言语交流,但这一个眼神的指点,立刻激发了葛洪心中埋藏着的求道成仙的梦想,从此他为了寻求道家典籍及学问,不论千里之遥还是山高路险,志在必得。 后来葛洪拜葛玄的弟子郑隐为师,潜心丹术,尽得其炼丹之法。在这之后葛洪还有一段从政的经历,其实葛洪当官是另有目的的,这样能有更多机会和条件到各地去搜求道家秘籍以博其学。在西东晋交接的乱世,葛洪在官场也混得并不顺,虽最终勉强置身“高级干部”行列,但内心早已看破红尘,多次谢绝“提拔任用”,一心潜修道术。在其一度滞留广州期间,又拜南海太守鲍玄为师,继续学习炼丹术并兼习医术,还娶了鲍玄之女,擅长灸法的鲍姑为妻。 葛洪年老之时,听说交阯(越南北部)出产练丹用的丹砂,就申请降职到广西句漏去当县令。路过广州时,被仰慕他的刺史邓岳苦苦挽留,葛洪便彻底退出官场,在罗浮山上一心炼丹修道。其实“闻交阯出丹,求为句漏令”云云很可能是葛洪为了辞官修道的一种托词。 此后,葛洪在罗浮山潜心修炼,并留下了很多宏伟著作。然后有一天,忽然写了封信给邓岳,说:“我要远行去寻找师父了,到时就走。”邓岳得信后,急忙赶去送别。这天葛洪一直打坐至中午,忽然像睡着一样去世了,等邓岳赶到,已来不及话别了,时年八十一岁。此时观其面目颜色如活着一般,身体也十分柔软,将其尸体抬入棺木时,发觉非常轻,好像衣服内是空的,皆以为葛洪已尸解成仙去了。 修道炼丹留仙踪 葛洪是什么时候到西湖边的葛岭来炼丹的呢?这是一个谜。正史中找不到葛洪来葛岭修道炼丹的明确记载,在《本传》中记载葛洪生平侨居广州最久,得道成仙也在罗浮,去的时间稍久的,仅一次至洛阳,一次至吴兴,并仕于金陵。 而在《西湖游览志》、《西湖志》、《湖山便览》等史料中,提到“葛洪在葛岭建坛开井炼丹”的故事前都有“传”、“相传”、“传言”、“旧传”等字样,可见前人也并不确定。而且在杭州,除了葛岭,在《方舆胜览》、《杭州府志》、《钱塘县志》等书中,龙井、天竺、翁家山、水乐洞、胭脂岭等地都有葛洪留下的炼丹井,以前吴山上还有葛仙殿,茅廊巷东也曾有葛仙翁庙,宋时雷峰塔北有上清宫,亦传为葛洪炼丹处,总之,据传这位葛仙人在西湖周边的隐修之地多达十一处,整一个“绿野仙踪”。 其实这些“仙踪”好多很有可能“玄冠洪戴”了,将叔祖葛玄的传说变为侄孙葛洪的了。如《淳祐临安志辑佚》卷五中介绍慈严院时说:“晋太康间仙翁葛稚川(葛洪字稚川)舍宅为寺。”葛洪生于晋武帝太康四年(283年),晋太康(280-289)年间葛洪最大也不过六岁,怎么能舍宅为寺呢? 又如《西湖游览志》卷十一中说:“葛坞,葛井,皆稚川遗踪也。相传吴赤乌二年葛稚川得道于此。”吴赤乌(238-250 )年间葛洪尚未出世,何来炼丹遗踪?而赤乌、太康年间, 正是葛玄活动时期。 《新镌海内奇观》杨尔曾 杭州夷白堂刻 明万历37年 不过,将大葛仙翁的“仙踪”归于小葛仙翁也没多大问题,反正都是得道神仙,他们修炼成仙后随处显留仙迹,这种仙界的“迷踪”套路,非凡人所能懂的。总之,不管葛洪是生前来过葛岭炼丹,还是成仙后来此继续进修“博士后”,葛岭历来是其在杭州最大的“道场”。 到过葛岭的人都知道,站在抱朴庐的平台上观西湖,方位正南偏东,角度最佳,西湖全景尽收眼底。当年葛洪来到宝云山,不仅看到明圣湖(西湖旧称),在没有高楼和雾霾的遮挡下,还能远眺钱塘江,江上的远帆,湖中的画舫,如豆如叶,正所谓江湖一统,风水极佳。旁边的宝石山上,虽也有类似的观景角度,但全是光秃秃的巨岩,不像葛岭既有参天大树,又有石台耸峙,若隐若现,是道家修炼的好地方。 从抱朴道院远眺西湖
葛洪在葛岭修道的最直接“证据”,就是至今还在抱朴道院西侧的一口炼丹古井,也称葛翁井(《碑记》中称,原有三十六口井)。 相传葛洪在此井中放置丹药,可能井水恒温,起到保鲜作用吧。据西湖史料记载,明朝宣德年间,天大旱,大家都来这口井中取水,等井水舀干了,发现井底有一个石匣和四只石瓶。石匣非常牢固,无法打开,而石瓶中有几枚形状像芡果的丸药,大家尝了尝发觉一点味道也没有,于是就扔掉了。唯独一个姓施的渔翁,完整地吃掉一枚,这位施渔翁后来活到了一百零六岁。 自石匣与石瓶从井中取出后,井水就变得浑浊恶臭,不可食用,人们就把那个石匣放回井里,井水又变得像以前一样清澈甘冽了。这石匣可能是葛仙翁发明的可使用千年的净水器吧,可惜不知那几个石瓶去了哪里。
那块明万历年间的石碑《重建葛仙庵碑记》上有一段关于后人在葛岭山顶,建台祭祀葛洪的文字:“唐刺史李君构室祀之,题额曰初阳山房,造初阳台。石台历五代,至宋尚存。元时兵火,失所祀矣。” 道教研究学者朱越利先生在对这篇《碑记》的解读中认为,“唐刺史李君”便是历仕唐肃宗、代宗、德宗三朝的名臣李泌,他好神仙道术,曾任杭州刺史。但朱先生对石台是否真是李泌所建,以及是否祭祀葛洪,是存疑的。无论如何,葛岭山顶的初阳台,作为一处胜迹,从唐朝开始就一直流传下来了。 御览西湖胜景新増美景全图.清容光堂摹刻 初阳台,顾名思义即观日出的地方,而“初阳”二字又是道教炼丹时形容火候的一种术语,很可能因当年葛洪在此建台炼丹而得名。葛仙翁当年来到宝云山顶“呼吸日月之精华,收纳山川之灵气”,选此修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此地独有一种“日月并升”的奇观,这个奇观后来在元代相当有名,被列为钱塘十景之一——葛岭朝暾(也称东海朝暾)。 《西湖志纂》 据史料记载,每年十月朔旦(旧历十月初一)这天清晨,初阳台东北海平面上,“日初起时,四山皆晦,惟台上独明。瞬息间,霞光万道,山鸟群起,天半俱赤,色若琥珀,形如铜盘,光景离奇,倏忽变幻,遥望霞气中,日月之影互相照曜,并升于苍茫大海中,层叠而上。”
按说山峰高处,皆可观日出,为何初阳台上独有“日月并升”之奇景呢?据说只有旧历十月初一这一天,太阳的运行轨迹与初阳台正好垂直,故有此奇观。后来由于地势变化、城市建设、空气质量等原因,到民国时已见不到这种奇景了。 杨叔英和赵雨亭顺着山道登上初阳台,见到这片平衍数亩的平台上,那些承接日月精华的基石已是乱草蓬生,台旁残留着一座饱经岁月沧桑的古老祠观遗迹。站在此处眺望,南则全湖历历,西南则诸山蜿蜒,北则万顷平畴,屋庐可数,东则万家烟火,之江大海隐隐天际,极远近眺览之胜。看到远处的胜景和近处的破败,两人不由共同长叹一声,走到那祠观残迹旁。 这座祠观,有案可查的最早年代是南宋绍定元年(1228),名为玉清宫。《咸淳临安志》记载:“玉清宫,在钱塘门外葛岭,绍定元年东朝降钱造,移赐额。二年,赐田一千亩,崇奉宁宗皇帝、恭圣仁烈皇太后神御。理宗皇帝御书玉清之宫四字以赐。后有葛仙翁炼丹台。” 据《西湖游览志》记载,葛岭上甚至还有葛仙翁墓。玉清宫后毁于元至正末年(1341-1368)。根据《重建葛仙庵碑记》上的文字,该祠在明太祖洪武年间(1368-1398),由“府主杨公重建”(时间上正好连贯),后又毁于正统年间(1436-1449)。 后面便是这篇《碑记》的重点了,讲的是明万历四十年,葛洪后裔再次重建葛仙庵的事。葛洪后裔葛栋等人先是在初阳台旧祠故址上,为葛洪重新立祠,称葛仙翁祠。又在初阳台下,大致是现在抱朴道院的位置上,“拓山重建楼宇”,作为供奉祖先的宗庙,“上祀仙翁,下奉祖考宗亲。重修丹井,砌粟岭前后山行路,培植荫木,修补残缺,台井一时更新,远近人皆知有仙翁祠矣。”因此,当时葛岭有两处与葛洪有关的主要建筑,一处是山顶的炼丹台(初阳台)与葛仙翁祠,另一处是山顶下,丹井旁的葛氏宗祠(葛仙庵)。 权臣豪宅贾似道 其实,据史料记载,早在南宋时,葛岭还住过一位名人——权臣贾似道,他的豪宅范围从葛岭山上一直延展至西湖边。景定三年,因贾似道“护国有功”,宋理宗将皇家园林即集芳园(葛岭山下的一大片园林)赐予他,并赐钱百万建其家庙,贾似道遂在此大加修葺,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应有尽有,将他的宅园打造得富丽堂皇,并改名为后乐园和养乐园。 在葛岭山上葛仙翁的炼丹古井旁,也许为了沾点仙气,还建了别墅“半闲堂”,内有老贾习道用的“初阳精舍”,旁有面朝西湖的湖景房“红梅阁”。老贾每五天在西湖上坐船上朝一次,公文全由人送至家中签署,时人形容:“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贾似道官职)”。他平时都在豪宅内陪着宠姬,练练打坐,斗斗蟋蟀,逍遥自在。其时咸淳年间,元军正大举南下,南宋半壁江山危在旦夕,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老贾却报喜不报忧,反从中捞取政治资本,宋度宗依仗如此妄人,也活该最后南宋亡国。 不仅如此,老贾为人还十分霸道狠毒。有一次,众姬妾拥着老贾在湖景房倚楼望湖,见有两个年轻人,坐着小船由湖登岸。一侍妾说了句:“多美的少年!”,老贾马上说:“你若喜欢,我来给你做媒。”不一会儿,老贾就令人拿了一个盒子过来,对众姬妾说:“我已为她做好媒了。”打开盒子一看,是刚才那侍妾的头,众姬妾都战栗不已。 戏曲《李慧娘》讲的也是一位被贾似道残害的女子,最后化为鬼进行复仇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据说就是在葛岭的红梅阁。
抱朴道院前湖石假山
贾似道虽在葛岭打造过规模庞大的安乐窝,但《重建葛仙庵碑记》上一个字也没提到他,恐怕是老贾的名声实在是太坏了吧。不过至今在抱朴道院门前及上山道上还有两座假山,据说是南宋遗存。 南宋时,赏石文化相当流行,在都城临安(杭州),不管是皇家宫苑还是达官显贵的私家宅院内,各种假山名石应有尽有。现在葛岭留存的两处颇具规模的叠石假山,道院门前的为湖石叠石假山,障如屏风,高约十米,宽约十二米,玲珑剔透,盘旋曲折,变化无穷,素有“西湖第一假山”之誉,可能是当年贾似道作为“半闲堂”配套景观给整的。
诸葛亮乱石阵
另一处是在从玛瑙寺去抱朴道院的途中,为蛮石叠石假山,采用石料均为本山黄石,自然垒砌,层层叠障,大小由之,由多个群体组成,巍峨森严,势如累卵,但坚如磐石,远观构图效果如诗如画,可谓人工叠石假山中的精品,此假山被民间传为“诸葛亮的乱石阵”,据说是南宋皇家园林集芳园(后赐予贾似道)的旧物。 历史机遇建葛岭 葛仙庵自《碑记》上所说的明万历四十年(1612)大规模重建后,到清康熙六年(1667)又再次重建,并更名为涵青精舍。据《湖山便览》记载涵青精舍:“国朝康熙六年,郡士沈昺、何舟瑶等建,为惜字公所。 《县志》云:半闲堂即其址也……《临安志》及《齐东野语》纪贾第亭宇颇祥,独不及半闲,疑所谓初阳精舍即此。”涵青精舍后据民国《西湖新志》记:“咸丰间(1850-1861)毁,同治丁卯(1867)重建。”自此,葛仙庵经清代第二次重建后,旧名涵青精舍又称为涵清道院。 1915年当杨叔英、赵雨亭他们来到葛岭,见到的这座破败的道观便是涵清道院。他们见到祖师爷的供奉地变得如此冷落衰败,心中很不是滋味,觉得托祖师爷的福,现在发了大财,理应有所回报。于是决定立即赶回上海,召集颜料行业同仁,集资重建葛岭。回沪后,杨赵二人与颜料业同行贝润生、邱渭卿、徐吉生、胡二余、寿鹤卿、李奂庭、陈德初、葛耐安、傅炳初等人,商议集资在杭州葛岭重建葛洪祖师爷的祠观之事,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响应,不久便筹得巨资,赴杭开展葛岭的重建工程。 当时中华大地刚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革,4年前的辛亥革命使杭州城发生了“千年未有之巨变”,清朝的腐朽专制势力一扫而空,革命后的省政府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他们按照西方国家管理和市政建设的理念,拆除旗营,规划市场,发展商业,建筑道路,开辟公园,使西湖与城市相衔接。 民国八年(1919年)《西湖游览指南 (增订本)》商务印书馆 新开辟的市场和修建的道路具有服务于旅游观光的潜力,而此时的上海正形成一个需要在节假日度假休闲的中产阶级,1909年沪杭铁路通车,使上海到杭州的距离骤然缩短,于是杭州迅速成为上海中产阶级便利的旅游度假地。而且对当时政府来说,像杭州这样没有工业的城市,发展旅游业是维持充足税收的最佳途径。
西湖风景区的名胜古迹众多,这些正是西湖景观的吸引力所在。当时杭州市工务局遵循“在可能范围内,大致以保留原有形式的原则,以求率真。”的修缮方针修理或改建了岳庙、花港观鱼、平湖秋月、曲院风荷、三潭印月、放鹤亭、西泠桥、锦带桥等著名古迹遗存。 对于寺庙、道观的保存,既有宗教信仰上的需要,又能延续“香汛”带来的经济、文化效益,对四方游客也有较大吸引力,因此,国民政府对杨叔英等商人出资重建葛岭,是大力支持的。 从1915年到1919年,杨叔英等人一共花了4年时间,投入了大量的资金与精力,自葛岭山脚一直到山顶,进行了浩大的修复及增建工程,还邀请了许多社会名流及文人墨客,为各景观建筑题写匾额和楹联,使葛岭这处葛祖师爷“道场”的面貌焕然一新,无论在景观上,还是在宗教文化建设上,达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 焕然一新葛“道场” 首先是山脚下建筑彰显道教文化的杏黄色山门,黄色是道教敬重的颜色,因为道家学说尊崇黄老(黄帝与老子)思想,黄帝在玄学中五行是土,颜色为黄,而古代道士也称黄冠。 山门为砖石混合结构,四柱三间三楼,正中为一圆形拱门,两侧为砖墙,墙上左右分别阳刻“抱朴”、“道院”4个大字,再外侧分别为两幅太极八卦图。拱门上的匾额阴刻郑煕所书“葛岭”两个大字。四根柱子上镌刻有两副楹联,拱门两侧的内柱上镌刻陈尚礼撰句、周天鹏书写的楹联:“初阳台由此上达;抱朴庐亦可旁通。”外侧两根柱子上镌刻:“点缀名山有勾漏丹青著色;登临绝顶看扶桑旭日来朝。”上款为“民国四年,钱塘王家治撰句并书”,下款为“吴县杨世伟(杨叔英字世伟)敬立”。楹联中的“抱朴庐”是杨叔英在原红梅阁南侧增建的,可远眺西湖,为其在杭别业。 山门
自此,葛岭上这座古老道观,由“涵清道院”又更名为“抱朴道院”。“抱朴”取自葛洪的号“抱朴子”,所谓“抱朴”,就是“守朴归于真,不萦于物欲”(老子)的意思。 山门背面上方有杨学洛题的“黄庭内景”4个大字。“黄庭内景”是道家养生修炼的一种术语。“黄”指中央之色,“庭”指四方之中,“内景”就是“心居身内,存观一体之象色。” 《黄庭内景经》是东晋道教上清派的一部经典,其养生原理类似于《素问上古天·真论》所说:“上古有真人者,可以惊动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护神仙,肌肉若一,故命可以天地,无有终结,此其道生。”,这正好与“抱朴归真”相对应。 山门背面
其次,从山门往内,一直到山顶,一路铺设了石板和石阶,沿路还建了六座亭阁,供游人歇脚和赏景。由下至上分别为流丹阁、喜雨亭、顽石亭、览灿亭、九转亭及最高处的宝云亭。 在山顶初阳台,不仅平整了石基,还在上面建了一座上下两层亭台组合的石亭,台座用大石块砌造,台北面外设登亭台阶,石亭为歇山顶四柱方亭,亭檐下有仿木结构的上下两重斗拱,每两柱之间的檐枋表面浮雕云纹图案,亭四周设石栏板,亭正中竖立一块石碑,碑南面由曾煕题写“初阳台”三个大字,碑阴镌刻由汤寿潜撰,伊立勋书的《重建葛岭初阳台碑记》。
曾任浙江省军政府都督的汤寿潜在《碑记》中大力赞扬了杨叔英、赵雨亭、贝润生等颜料商人的善举,说他们为重建葛岭“施财㢋新之。又挺为旁舍,峙为路亭,凡坛道庙堧,绳如砥台。游兹山者,莫不知有诸子以草木为彰施也。自有兹山以来,至葛翁始能名;自台成以来,遇诸子而不朽……”。 南宋咸淳 临安志《西湖图》局部 在初阳台旁,杨叔英等人在那座葛仙翁祠的遗迹上重建了一座祠观,并延用了南宋时的旧名“玉清宫”。己未年(1919),还在初阳台下增建一炼丹台,名“游仙台”,台后石洞中供有葛洪像,为颜料商来此祭祀祖师爷之用。
“游仙台”下有一四方的小石池,名为“龙池”,据说池里可以看见四脚的“龙”,它大小似壁虎,身躯狭长,尾巴细,黑背,大红色的腹部上有黑斑。也许是因为葛仙翁的缘故吧,香客们对这些“龙”敬若神明,其实这可能就是蝾螈。 葛岭上的亭阁(老照片)
对于旧涵清道院的整修,更是花费功夫。不仅增建了南面的抱朴庐,还将大殿、偏阁、回廊等全都修葺一新。道院门外立一石牌坊,坊外为清道人所题“葛岭朝暾”四篆文,内为吴昌硕书“渥丹养素”四行楷,那棵高五六丈相传为宋时所栽的古皂荚树还立在坊西。 门前立有两块石碑,一块就是明万历壬子《重建葛仙庵碑记》,另一块为清同治丁卯《重建葛仙祠碑》。登上台阶进入大殿,正中为古装便服的葛洪像,奕奕如生。 为表示对直接提供生财之道的洋颜料商的感激之情,杨叔英他们还在葛洪像旁立一西洋精染专家的塑像,中西合璧,古今兼祀。下方供案上雕刻了《封神演义》上的全部人物,玲珑剔透,鱼磬剑佩、葫芦麈尾等道家器物一应俱全。旁边道舍(原红梅阁)内,几榻瓶尊落落有致,中悬徐元白画的葛洪立像,杨叔英等人在此设立了染业公会。阁边有清泉一泓从石隙中流出,名梅泉,传说为葛洪当年所开三十六泉之一。 抱朴庐(现在)
沿红梅阁绕廊往南,便是抱朴庐,此庐倚山作楼,明湖镜开。杨叔英在杭州也有实业,时常来抱朴庐小住,庐内还藏有许多艺术珍品,如文徵明的《落花》小楷真迹、以郑板桥画竹为饰的木刻门扇等。自此,抱朴道院既是主祭葛洪的一座道院,也是颜料商人祭祀祖师爷和聚会的场所。 道院门前石牌坊及假山(老照片)
位于抱朴道院下方,疑似南宋贾似道宅院遗留的那座湖石假山,夹渥丹室与还丹井于其中,依然玲珑曲折,在其西侧岩壁上,为表达“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之精神,染业中人刻上了“父母者有形之天地也,天地者无形之父母也”两行大字,落款为“民国戊午重九日仁和周肯堂撰,染业寿鹤庆书”。5年后,又在旁建枕漱亭,由时任浙江省省长的张载阳,在同块岩壁的右侧题“枕漱亭”三个大字。
正是因为众颜料商“知恩图报,饮水思源”之善举,经过4年的建设,到1919年末,整个葛岭气象一新。从一张当时远眺葛岭的老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重建的初阳台和抱朴庐的姿影,以及隐隐约约在山坡上蜿蜒的亭阁,台与庐一上一下既超然尘外,又相互呼应,自有一种脱离人间烟火的道家仙山之意境。 时代变迁新“抱朴” 在这之后,风云变幻,时局动荡,抱朴道院及葛岭上的诸多建筑,先在抗战时期毁损严重,1949年曾小作修葺,后又在“文革”中除道院房舍外,其他均荡然一空。1983年抱朴道院被国务院批准为全国二十一座道教重点开放宫观之一,1984年3月杭州市人民政府拨款将其整修,并对外开放。1985年4月,杭州市道教协会成立,以抱朴道院为杭州主要活动场所。2011年西湖申遗成功,抱朴道院与道教文化被列入西湖文化景观世界名录。 现在从北山街拐入葛岭路,不久便会见到醒目的抱朴道院黄色山门,山门已恢复成杨叔英当年修建时的模样,浓郁的道风扑面而来。
进入山门,世界立即安静下来,拐一个弯,有一名为“又入佳境”的亭阁,穿过亭阁,走上一段长长的台阶,就看到正前方那巍峨耸立的,被称为“诸葛亮乱石阵”的黄石叠石假山,绕过假山,前方拐角处有一方亭掩在树荫中,过了方亭,道旁树木参天,嶙峋的宋代湖石假山就在眼前,其上方一堵黄色的院墙上写着“抱朴道院”四个大字。 一路上来,杨叔英他们当年沿路所建的六座亭阁已不复存在,而西侧岩壁上“父母者有形之天地也,天地者无形之父母也”两行大字及“枕漱亭”还深深地印刻在那里。 走进道院,正殿为葛仙殿,东侧为半闲草堂,供奉葛洪、吕纯阳和慈航道人,南侧为红梅阁,再南为抱朴庐,现为游客喝茶和远观湖景处,庐外一圈龙形起伏的黄色围墙颇具特色。
沿石阶向上,高低错落地分布着太极阁、元辰殿、广灵殿、救苦殿等,供奉道教神仙和祖师,如今的抱朴道院为全真派坤道院(女道士修行的道院)。 在半闲草堂东侧一廊道内,立着三块石碑,中间这块就是当年杨叔英和赵雨亭见到的明万历《重建葛仙庵碑记》,石碑几乎已被磨平,只有最上方“重建葛仙庵碑记”几个字还能辨认,左边这块是将中间古碑上的文字重刻一遍,由曾任浙江省道教协会会长,多年来为抱朴道院的重建作出重要贡献的高信一道长重书。右边这块《葛岭抱朴道院碑记》也是由高信一撰书,主要讲述了葛洪的生平和业绩,以及抱朴道院的历史。
在道院西侧有一口石栏围着的古井,栏上写着“炼丹古井”四个字,不知是否当年捞出石匣与石瓶的那口井。井旁有一空地,为旧抱朴道院遗址。 再往西沿着山路而上,已找不到“游仙台”和供有葛洪像的石洞了,四方池也已不见,里面的“四脚龙”估计早已腾云而去了吧。 登上初阳台,台上的石亭依然伫立,而四周已无其他建筑,杨叔英他们当年重建的“玉清宫”已无踪影。现在的石亭为1959年重建后又经重修,面貌和1915年旧构有了较大差异,如亭子更为宽大,亭中石碑已非当年汤寿潜所撰,其正面“初阳台”三字由诸乐三所书。 现在初阳台
如今站在初阳台上,四周树木比从前葱茏茂盛,绿荫遮蔽,远处各方的景致,反而没有当年杨叔英他们看得那么清晰。遥想一百多年前,葛岭这座葛洪祖师爷的道场,经一帮颜料商人怀着“饮水思源”之心,倾力打造,曾有过一次焕然一新的重建。他们虽早已远去,但正如现在还镌刻在葛岭岩壁上的那幅对联所语:“父母者有形之天地也,天地者无形之父母也”,这种感恩精神是永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