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3日上午,张英杰的追悼会在杭州殡仪馆举行。
前来吊唁的人比家属预想得多,以至于事先订下的中厅显得有些拥挤。事实上,他去世的消息在一开始,只在数名相熟的老友间传悉,而在数天后,许多认识他的人得到消息后,自发前往送行。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用于评价张英杰人生最后的这十几年应该比较合适——杭州本土的游泳爱好者,除了老资格的,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算多,但是,一度中断12年的“横渡钱塘江”活动,却是在他的倡议下重新回归的。如果没有他的一己力行,这项杭州本土最具品牌力的群众体育活动或不会重现江湖,而后来者,只能从老报纸和地方志中获知,横渡曾经的盛况。
老爷子有一肚子的横渡回忆
据张英杰生前回忆,他本人就在钱塘江边长大的野孩子,年轻时每到夏天,他会骑车到九溪和浙大三校区之间,找块阴凉点儿的树荫,脱了衣服下水贪凉。在江面上打个来回对年少的张英杰来说完全不是障碍,也用不了多久。上岸后,他会花几分钱问小贩买个“烧瓜”,几口吃完,舒服地躺着晒干身上的水,穿上衣服,该干吗干吗。
因为水性好,张英杰1968年去六和塔泳场当了救生员,从临时工一直干到正式,而后一步步做上泳场一把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杭州有了不定期的群体横渡活动,到1966年7月16日毛主席畅游长江后,钱塘江的横渡有了固定的举办日期,而且规模骤增。1994年之江路改造,六和塔泳场被拆之前,这块地方一直都是横渡的上下水点,而一路做到场长的张英杰,经历了钱塘江横渡最浩大,也是最疯狂的年月。
“很多人是举着红宝书下水的,为怕水把书打湿,只用一只手划水,体力不济被救生员捞上船后,还会破口大骂。”张英杰生前回忆道。
当了一辈子救生员的老爷子,肚子里的“货”很多,他在讲述杭州半个世纪前的第一次西湖冬泳,大片的泳者被像死鱼一样捞上船时;他在讲述杭州老底子泳池用的西湖水,运气好还能边游泳边抓鱼时,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好玩的故事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儿的。
一个倔老头儿和不到五万元启动资金
九十年代旧城改造,之江路焕然一新,但江边原本舒适的土坡和沙滩没了,六和塔泳场没了,横渡也没了。退了休的张英杰闲不下来,去了水上救生协会发挥余热,办公地点在杭州市体育馆,一个50平方米大小的旧房间。
恢复横渡的念想来得纯属偶然。2004年夏天,张英杰像往常一样,在杭报游泳馆健身。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一对十几年没见的老友重逢,展开热烈地交谈,就在老张身边。这对老友回忆,上次见面还是在横渡钱塘江现场,那个时候的场面,啧啧,一万多人下水,那叫一个震撼……
老爷子安静地听着,心里起了念想:看来,老杭州对横渡还是有感情的哇!
那么,恢复横渡行不行呢?老张带着这个念头,忙活了两年。
头一年,老张的建议引发了主管单位的强烈争论,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坚决反对,认为危险性太大,得不偿失。争来争去,恢复横渡没了下文。
第二年,老张“曲线救国”,先获得了有关部门的认可,把横渡活动计划列入西博会项目,又办下了港航局的许可文件。
从正式的许可批文下达到第一次恢复横渡举办,中间只隔了11天。那是在2006年的夏天,而老张手里,只有不到五万元钱,其中三万元来自陈伯滔体育基金会,剩下的一万多元是他和几个老伙计凑起来的。
经历过那次横渡的人,才知道场面有多寒酸:总共参与了几百位横渡者,与之前动辄上万的规模无法相比;从江南岸的下水点到江北岸的登陆点,只有铺地的稻草席子,其余设施一概全无;张英杰整日坐在破木船上,指挥着各种现场布置,他的双眼充血,睡眠严重不足;脾气大得吓人,但凡遇上不合意的,就会高声喝骂。
作为恢复后首次横渡的采访者,记者与老爷子的相识也是从听他的骂声开始的,“别问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只管活动不死人!别来烦我!”
其实,本来只想搞一次的
时隔12年重新开启的横渡钱塘江活动一炮而红,这是老爷子自己也没想到的:全杭州乃至外地的媒体都被活动吸引,大量报道引发社会热点;为数庞大的本土游泳爱好者为横渡叫好,以至于这场仓促的活动居然拿到了那一年的年度最受群众欢迎奖。更多的人开始关注下一届什么时候举行,怎么报名参加。
后来,老爷子偷偷告诉记者,他原本只想完成自己的一场夙愿,搞完一次就算了的,没想到……而对于头次见面的失态,老爷子手写了一封长信道歉,放在杭报传达室,而后请记者在体育馆食堂吃了顿饭,买了三块大排!
2006年的首次横渡后,有位女家长拿着一张自己打印的证明书找到张英杰,问他能不能盖个公章,证明儿子确实游完了横渡全程。张英杰说,他当时觉得自己臊得慌,“那时候穷啊,什么证书啊,纪念品啊,啥都没有……”
之后的11年,横渡办了10次,除了一次因为台风影响而中断外,其余的每次横渡,都受到大量游泳爱好者的追捧,每个参加名额都是热门抢手货。现在的横渡活动,有群众组和专业组,天上有动力伞和气艇在飘,水里还有冲浪和滑水演出,饮料赞助商的摊位在岸边热情地叫卖着……
我死后,骨灰撒江!
最后一次与老爷子的交谈,是在去年的12月底。水上救生协会作为横渡活动的承办方,在天都城办了一个横渡十年总结会,老爷子让记者一定要到,但他本人可能不去了,“身体不大好,要休息一下,没啥大事儿的。”
老爷子的亲友透露,七八年前,张英杰就查出心脏有问题,搭了支架,之后几乎每隔一两年,都要去医院住一阵,这次的坎他没迈过去,多个器官同时衰竭,去了,1月初刚过完生日,享年75周岁。
老爷子一辈子好强,身体不好也没跟太多人说,几次都想把横渡活动的事务移交出去,但不少接口单位,合作媒体都只认张英杰,无奈,只能一年年地忙下去。
老爷子的亲属说,当他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留了话,不要追悼会,不要任何形式,烧了,骨灰撒江!但,亲友们毕竟要一场仪式一个场合,去抒发一下自己的情绪。老爷子啊,这事儿,你可有些过啦。
说到这里,记者仿佛又看到江边的那个男孩儿,利落地脱掉衣服,冲下土坡滑入江中。他用来划水的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只是这一次,江上有薄雾,人未归,树下空留一只“烧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