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国风·王风·君子于役》 牛,是家畜,也是家人。 拉犁时,我压在犁铧上,看一个春天在它的身后波浪滚滚。卸下犁,我坐在它背上,看黄昏在它身后缓缓落下。最好是夏日,在湾边,它宽宽的嘴巴慢慢地嚼着洋蒿子,我用棕刷慢慢地洗它身上的每一条皱纹。牛很宽,很大,像一件有温度的雕塑,可以慢慢地洗,洗一整个黄昏。它那么宽厚,像它宽宽的嘴巴,缓缓地咀嚼,不计较你洗得重或不重,净或不净,暖或不暖。它那么大的身躯,那么大的力气,但它不跟你计较。洗完,用一根指头粗的细绳就可以牵着它。绳是静静地垂着的,它不挣扎,不逃脱。甚至不用绳,只轻轻地拍下它的牛屁股,它就缓缓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它不和你计较,若计较,你不是它的对手。它又宽又厚又大的身体似可容纳此世间所有的苦劳怨愤,像吃下的带刺的草,经过咀嚼、反刍和时间的消磨,最后,都化成血、化成肉,化成可以喝的奶和可以啃的骨头。 读《君子于役》,读到“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仿佛看到从童年出走的那头老牛,又披着黄昏明亮的橙色,穿过数十年的时间和空间,缓缓地向你走来。那一丝明亮的橙色里,有着让人热泪盈眶的温暖。老的牛和老的人一样,它的宽厚、温驯、暖意,让人柔软。我伸出手去,抚摸“羊牛下来”四个字,仿佛抚摸过去那些粗糙而温暖的时光。 旧时光,是一幅图画。耕牛图。刻在汉砖上,画在唐画里,亦远远地铭记在每一个与一头牛同甘共苦的消逝的日脚里。诗中,那个站立在夕阳下的女子,一定踮起了脚,伸长了脖子。伊甚至在脚下垫了石头,希望可以站得高些,望得远些,再远些。伊希望把柔软的目光伸得长些,再长些,可以用目光远远地牵住那个远归的人。“君子于役”,没有归期。伊想念那个君子,想他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会不会累,会不会渴,会不会辗转无眠? 自他走后,伊只剩下想念。只是,想也无用,隔着千山万水。好在,还有牛羊,每当夕阳落下,那一头从远处缓缓归来的老牛,身披着明亮的橙色的光亮,给予女子家人般的温暖。伊接过它悬垂的牛绳,像牵着远归的家人的手。牵住一只手,空荡荡的内心就满了,有了依靠。手牵着手,缓缓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炊烟,灯火,米粟的香味,寻常的日子,便有了继续下去的力量。 文友说:到了这个年纪,余生,或只剩“耕、读”两件事。有一间可躲雨的屋,有一分可耕的田,有一本可读的书,人间便足够温暖。最好,还有一头牛。最好是老牛,可以陪着一个人,和一块田、一本书一起,慢慢地反刍那些老去的时光。人奔跑忙碌一生,追求的,也不过就是一种缓慢的寻常生活。 唐王维《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短短几句,亦画出一幅闲适的牧童晚归图。一阕诗,写至结尾,他又说:“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如此安逸的生活怎不叫我羡慕?我不禁怅然地吟起《式微》。《君子于役》,诗中遥无归期的男子,让人牵挂。但眼前,牛羊缓缓归来的图画,仍惹人艳羡。王维也羡慕这样一幅缓慢而温暖的图画,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样一幅图画,轻轻地反复地吟诵“式微”。“式微”是《诗》中短章:“式微,式微,胡不归。”田园,是归处。老牛,似家人。枕牛而眠,骑牛而归,伴牛而浴,盼牛下来。在没有牛的日子里,那些日子会被反复地反刍。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从一块田里拔出带泥的脚,奔跑着冲进城市的农人,会不断地反刍这样一幅图画:黄昏落下,牛羊家禽回到圈栏,炊烟袅袅升起,灯火温暖地跳动起来,家人围炉,有一茬没一茬,聊着闲散的话题。黄昏,老牛归来的大地,有白天未有的温顺和暖意,所有须以生命珍爱的物事,都在向着内心归聚,一切归于平和、安谧和恬美。 农耕,老牛,缓缓归来的君子。那位跂望的女子,终会在这幅图画里,等到那个远归的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