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词与造句 |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等) 缓慢行走——“再见”这一告别语的前身。汉语文学的源头《诗经》《古诗十九首》,大抵上可概括为“昔我往矣”和“与君生别离”——“往”与“别离”,成为汉人抒情与叙事中最痛感的主题。别离之际,叮嘱远行者“慢走”,含悲意,存深情,需长亭短亭为背景,以折柳赠柳为道具。显然,这是古典中国。来访者步行而至、步行而归,或划小舟、骑驴,不可能开私家车或乘火车、坐飞机,急速而去。尤其是在南方。“声声慢”“扬州慢”“雨中花慢”这些词牌,佐证南方古典生活的缓慢。苏轼自开封被流放往惠州、黄州、儋州,弟弟苏辙送他,一送就三四个月或半年。到了千里外的某地,苏轼再转身送苏辙北归,一送就又是半个月或两个月。人间有了这种缓慢的往、缓慢的别离,再怎样逼仄冷酷,也能赓续一脉温存和暖意。正是这样漫长的告别,促发苏轼为远方弟弟所写出传世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南方是一匹马,正以露珠和缓慢的树木加冕。”聂鲁达的秘鲁南方,与我、苏轼的中国南方,有共通的步调心律。缓慢游走于小巷、人事、亲情、文字,使古人生活趋于细腻和深邃。依靠鱼雁来传递的古代情书,肯定比当代网上聊天室内即写即删的当代情话,持久、恒远——在最深情的时刻和地方,慢下来,是前人内心绚烂的秘诀,也是写好文章的秘诀。今天,对一个开红色跑车的友人挥手:“慢走。”那家伙会怒吼:“想让我一路红灯、堵车抛锚啊?这是什么时代?速度的时代!慢走就会被机遇和财富淘汰、删除啊!快,换一个词来与我告别,你这个落伍的家伙!”万物和内心,都进入全方位提速的年代。快的,是男女之间的肉感、快感。一见钟情,一日千里,了结皮肤的焦灼和空乏。回过头,走出旅馆,才苦苦求证两人相爱的根据和前景。快的,也是才子才女们的紧迫感、快感。第一年写作,第二年挤进评论家视野,第三年获得某某文学奖进入当代文学史某一章节,这样速成的“天才”,屡屡见。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断十根须”、反复推着敲着月下僧舍之门的古代书生,一概是当代不齿不屑的愚人。快的,是成就感。一系列的酒会、新闻发布会、理论研讨会、论坛,都可见到赶场子的作家、诗人、评论家、画家、学者、教授,反复相遇并致意:“你好你好!再见再见!”半个月或半小时之后,果然将“再见”兑现在另一个由记者、闪光灯调节气氛的酒会、新书发布会、理论研讨会、高峰论坛上。重要的不是说什么,重要的是说。重要的是依赖出镜的密度和速度证明:“我在场。我阐释。我永恒。”快的,是对生活不安的预感。“以前的人死于亲人的怀抱,今天的人死于高速公路。”索尔·贝娄如是说。这位美国小说家一九七六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二〇〇五年在马萨诸塞州家中以高龄辞世,是妻子、女儿而不是高速公路,陪伴于弥留之际。他有幸在亲人怀抱中缓慢消逝体温和心跳,走向死亡的速度,就没有恐惧的那么快。如今,这个写出长篇小说《赫索格》《洪堡的礼物》的犹太人,在某朵云里,缓慢游走、慢走了。而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提速。提速的火车轨道附近,庄稼开始在塑料大棚的蒙蔽和化肥催逼下,缩短生长周期,摆脱阴历控制。 人们并不认同“贫穷而倾听着风声就是好的”这一勃莱诗句,挤上火车、闯进城市,在车间流水线上获得与产品流速相一致的身体节奏。孔子说:“勿友不如己者。”塞林格说:“不要和提旧皮箱的人同行。”二人真是跨越时空和种族的知音。不过,塞林格会嫌孔子的马车速度太慢、衣服太破旧?显然,一个缓慢的人,不宜与一个迅速的人同行。“速度是出神的形式,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类的礼物。步行的人跟摩托车手相反,身上总有自己存在。”这段话出自昆德拉的小说《慢》,可以安慰缓慢的步行者。不知道,我身上是否总有自己存在?但我的确是一个缓慢的人:思维迟钝,目光短浅,说话结巴,晚育晚婚,背离了“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走在更缓慢、更低矮、更软弱的路上。把“慢走”留给自己以及所热爱的事物,是合适的—— 慢走,阳光、云朵、流水、灯火; 慢走,夏秋时节草丛中的蚱蜢、蟋蟀、蜻蜓、风声; 慢走,交响曲中的第二乐章中,往往是慢板,比其他乐章更加痛楚、深情; 慢走,亲人与爱人的容颜和手温; 慢走,曾经让我安心或不安的书卷、旧信、老地方—— 日渐衰竭的我,对再次见到你们所代表的好时光,无奢望,有幻想——“所思在远道”,“忧伤以终老”。 请走得慢一些吧,慢一些消失掉你们的背影、气息、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