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池至南,最重要的地理标志,向来为吴山。吴山又名伍山、胥山,在杭州的地位非同小可,它甚至促成了杭城的形成,改变了杭州社会历史演进的某些走向。当我们上溯至春秋战国时代,拨开种种民间传说的讹变疑云,捡拾可信的历史碎片,更能发现这座并不高大的丘山之不同寻常。这座丘山在及每一细部,所蕴含的历史文化积淀,其丰厚程度远超我们目下的认知。或许,我们迄今仍在有意有无意地忽视它。 1.吴山,它的本名应该是胥山 撇开诸多错讹,吴山真正的名字应为胥山,其来历与伍子胥直接相关。《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列传第六》中有云:“(伍子胥)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历代对伍子胥有着多种评价,褒多于贬,除了认定他为春秋时期治国能臣,更看重他身上那种坚韧不屈的精神,以及舍小义、成大名的强韧意志力。如是,在吴越古国的土地上,据说已留下诸多与他相关的遗迹,如苏州吴中区的胥口镇,据称为伍子胥抛尸入江所在地,建有伍子胥墓和胥王庙,并把据说是伍子胥率民工开挖的运河命名为胥江,附近的小山命名为胥山,濒临的太湖命名为胥湖。然湖北省光化县富村乡,有一座记载于《史记》的伍子胥墓。杭州富阳也有一个胥口镇,据说亦与伍子胥登临、渡江有关。富春江上七里泷有“子胥野渡”景点,景点旁还修有“忠烈王祠”和伍子胥塑像,桐庐境内则有一座胥岭,据传伍子胥当年夜逃时曾从这里翻越,由楚入吴。 而关于胥山,较为著名的有三处:一处为苏州西南、太湖边上的胥山,上文已有所述,另一处位于嘉兴市郊今大桥镇境内,原名张山、史山。惜从1969年起,当地政府同意对胥山石料进行开采,嘉兴胥山已被挖尽,成为一个蓄水的石潭。 而位于杭州南城之吴山,显然是三处胥山中最为重要的一处。说它重要,一是指它对于杭城的形成,作用巨大,二是指附着其上的历史文化遗存之繁多,首屈一指。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浙江二·杭州府》载:“吴山,《图经》云:‘春秋时为吴南界,故名。或曰以子胥名,讹伍为吴也。’亦名胥山。”吴山也曾有黄成山、武功山、徐山(与“胥山”谐音)、庙巷山、七宝山、晾网山等诸如此类的别名,但它最重要的名称,即是讹变之前的“伍山”和“胥山”。 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开首即云:“杭城号武林,又曰钱塘,次称胥山。”已把“胥山”作为整座城市的别称,这不仅说明了此山在杭城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更强调了杭城发展与伍子胥此人及生平的密切关系。 自古至今,在杭州流传最广的伍子胥故事是,伍子胥蒙冤自刭后,尸骸被生牛皮包裹着,抛进钱塘江。子胥依潮沉浮,因流扬波,荡激堤岸,势不可御。春秋时,吴山一度为吴越两国的边界,地理位置特殊,子胥尸骸从这里抛入江中,想必还有另外的用意。伍子胥死后,当地民众在这座山上为他建了一座祠,称“子胥祠”,这座不足百米高度的丘山也便唤作了“胥山”。这座祭奠伍子胥的祠堂,即为如今吴山上之伍公庙。 2.子胥祠,从祭奠堂到潮神庙的转变 伍公庙位于吴山十余峰中的伍公山上。伍公山在鼓楼西侧,顺鼓楼旁侧的一条小路可直达此山。山上俗称“子胥祠”的伍公庙据传初建于春秋年间,是杭州有记载的最早禅祠之一。正是五月初五,伍子胥自刎身亡后,尸骸又遭羞辱,抛在钱塘江,意欲任其顺流漂入大海。抛入江中的伍子胥灵魂未灭,心犹不甘。他或在每日激起大潮,浩荡汹涌地冲击江堤,甚至造成堤垮坝坍,或乘素车骑白马,像是一头白狮立在潮头,作怒发冲冠、慷慨激昂状。尤其在仲秋既望之日,潮涌更甚。当地人为此在面向江潮的山头上建祠筑庙,以示纪念,并祈求潮歇海平。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说是伍子胥的尸骸在钱塘江,被顺水漂流到岸上,被当地渔民偷偷收殓埋葬,埋葬其尸骸之处即为胥山。子胥祠的祠址也与其尸骸埋葬处有关。这一说法无非是一种淳朴的意愿罢了。诸如当地百姓往江里抛洒糯米饭团等食物,以免他的尸骸被鱼吃掉,由此形成了端午的习俗;为保护其中的一座真墓,而建九十九座坟墓,以迷惑盗墓者等做法,均与追念屈原的方式极其相仿,然伍子胥的出生要比屈原要早一百多年。此民俗起源真相究竟如何,已不得而知。 由此可知,伍子胥在杭州,还兼有“潮神”的身份,其地位颇高。唐元和八年(813),刺史卢元辅重修子胥祠,其《胥山庙铭》称:“千五百年,庙貌不改。” 唐景福二年(893),被封为“广惠侯”。北宋大中祥符年间,赐子胥祠“忠靖”匾额,封子胥“英烈王”,其封号也从几个字增加到几十个字。北宋文人范仲淹在《和运使舍人观潮次韵》诗中也写有“伍胥神不泯,凭此发威名”之句。南宋绍兴三十年(1160),又改子胥祠为“忠壮”,赋予其为国弄潮的禀性。 从此,伍子胥的面目完全从以往的怒发冲冠、疯狂冲击堤坝的怨愤者,转变为保护民众免遭湖浪之害、激励众人抗御敌国、捍卫社稷的保护神。子胥祠也成了祭奠潮神的重要场所,连名称也由“子胥祠”变成了“伍公庙”。显然,在所有与伍子胥相关的遗迹遗存中,具有潮神祭奠功能的唯有这一处。农历八月十六这天,杭城民众以旗鼓迎潮,在江面上演弄潮之戏,在子胥祠前还形成一年一度的庙会。 南宋嘉熙年间,钱塘江泛滥成灾。一品官赵与权遵旨负责铸造子胥潮神一尊,置于子胥祠内,水患顿时平息,便又奏在祠前兴建英卫阁。理宗赵昀恩准,并亲书“英卫”匾额,从此香火日炽。后,英卫阁又移建于庙后。元末,子胥祠被毁,明初重建。明成化十年(1474),伍公山燃起莫名大火,整座山上的房子被烧个精光,子胥祠自然也未能幸免。两年后的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此祠重修,且定下每年的九月二十一致祭,曰“潮神生日”。为何定此日,有人认为是伍子胥生日,有人认为是忌日,但其确切生日从未有过记载,此事待考。 2006年,吴山景区建设指挥部对子胥祠进行了较大规模的重修。据当年参与修复此祠的工人回忆,为了达到“修旧如旧”的效果,其时还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青石、木料等古旧硬件,还对青石等进行了凿、刻等特殊处理,将青石做得更“旧”,保留其韵味。整修后的子胥祠(伍公庙)为民居式建筑,面积844平方米,形成神马门、御香殿、正殿、潮神殿三进完整的建筑布局。 “从来潮汐有神威,鬼气阴森白日微。隔岸越山遗恨在,到江吴地故都非。钱塘一臂鞭雷走,龛赭双颐噀雪飞。灯火满江风雨急,素车白马相君归。”这是明代文人张岱《伍相国祠》的后半首,把当年弄潮之伍子胥诉说得淋漓尽致。 3.推动杭州城池形成,作用岂可低估 胥山或曰吴山为天目山余脉,属古生代山脉。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就曾说过:“天目山千里蜿蜒而东,龙飞凤舞,萃于临安。”它是西湖群山延伸进入市区的成片山岭,由清平、云居、铁冶、金地(俗称城隍山)、宝莲、七宝、瑞石(又称紫阳山)、石佛、宝月、伍公、螺蛳、蛾眉等十多个山头组成,自西南而东北呈弧形绵延。远古时候,吴山和宝石山是史前海湾南北对峙的两个岬角,吴山的规模明显大于宝石山,对杭城形成的作用也大于后者。 按杭州古地图《班氏武林水穀水渐水图》所示,当年自入海口涌入的强潮,是从东北方向直接冲击其时尚称“钱水”的西湖的。至唐宋年间,即便江潮南移,凤凰山下、候潮门外一带仍是观潮胜地。然而,因为有了吴山及西侧的凤凰山等山脉,使得今杭城东南一带能避开潮浪。而因吴山及其余脉的存在,潮浪带来的大量泥沙积沉于此,形成大片息壤,成为杭州建州立治的地理根基。可得而知之。一句话,吴山对其后杭州得以始分江湖,东扩市区的重大作用,怎么说也不为过。 “三面云山一面城”,这是历朝历代对于杭城地理特征的简约描述。从表面上看,此言不虚,但分析自古以来杭州地形地质之实貌,那“一面城”所踞之土地,亦非一概是海陆抬升、泥沙堆积的产物,其实仍为吴山之余脉,或曰仍是一片山地。以古西湖这一潟湖为圆心的区域,不是三面云山而是四面皆山,只不过东面这一段的山头聚集在一起呈锯齿状,有的隐没在水中,潮浪则从锯齿状山间不时涌入。这一情状沉浮在想象中,奇异得迹近怪诞。 这些实际存在的山头,至今仍隐伏在杭州主城区各处,不时提醒你两千年前这里的真实形貌。比如尚存于清波门东侧的勾山、高银巷里曾有的灌肺岭、丰乐桥东的狗儿山、弼教坊的扁担岭、仙林寺里的仙林山,以及天水街道玄坛弄内被讹成“胭脂山”的燕子山等等。上世纪八十年代,笔者还在今胭脂新村北侧,看到一处类似土丘的隆起,无论是外观还是触抚摸感,都觉得是山体无疑,如今早已荡然。的确,虽然上述山头大都已被人为湮灭,但其隐在地表之下的山岩依在,是无法轻易挖去的。吴山余脉由此延伸至距宝石山已不远的霍山、弥陀山、虎林山等为止,其北端与宝石山之间只留出一个宽约1500米的深水大缺口,宛如入港处。《汉书·地理志》中“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东入海”此句,已经说得不能再清楚。秦始皇揽船石之所以出现在宝石山麓,其原因正在于此。 隋开皇十一年(591),隋文帝主持筑起杭州城墙,东临盐桥河(今中河),西濒西湖,南达凤凰山,北抵钱唐门,这片新形成的土地上由此出现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此后,吴越王钱镠在吴山脚下筑起“子城”,内建宫殿,作为州治。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又在外围筑了“罗城”,周围70里,作为防御。据《吴越备史》记载,这座城池,西起秦望山,沿钱塘江至江干,濒钱塘湖到宝石山,东北方向直至今艮山门。因形似腰鼓,故有“腰鼓城”之称。腰鼓城由山石和坚实土砖筑就,“崇建雉堞,夹以南北,矗然而峙,帑藏得以牢固,军士得以帐幕,是所谓固吾圉。”(唐·罗隐《杭州罗城记》) 公元894-897年,盘踞在扬州的吴王杨行密曾打算吞并吴越国。事先派一名叫祖肩的僧人前去侦察打探。祖肩回去后对杨行密说,杭州城南北展,东西缩,形似腰鼓,十分难攻,而且城内军容严整,耳闻操练之声,感叹“钱氏防备甚严,未可图也”。杨行密遂放弃攻打杭州的计划。钱镠部将徐绾反叛终告失败,也与城池固若金汤不无关系。事实上,吴越国得以存续85年,除了钱氏三代五王精心经营,修筑这坚固的子城、罗城时,始终以易守难攻的吴山为中心,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之所以在叙述吴山在杭城形成过程中的巨大影响之后,又简述了杭州古城墙最初修筑时的特色,是为了说明当时若不是以吴山为中心筑城,城池就不可能如此坚固,部分历史很可能改写。吴山不仅推进了杭城的迅速成形,还不由自主地疏引了某段历史发展脉络,改写了城市演进走向。有人说,钱塘江是杭州的母亲河,那么这座又名“吴山”的胥山及其余脉,应视之为杭州的母亲山。此言绝非夸饰。 4.因为美丽和神奇, 历史发展景况由此改写 宋室南渡,偏安一隅。南宋期间,杭州的繁盛更是达到了顶峰。山势连绵起伏,绵亘十数里的胥山(吴山),虽然海拔不高,却梭镖般锲入城内最繁华地区,让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登上山顶,即会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江湖、山川、城池之中心制高点,钱塘江和西湖即在左右,水脉相通;“参差十万人家”尽收眼底;市列罗绮的繁华天街从山脚下一直铺展到西湖及更远处;而凤阁丹墀的皇城相府,更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万里车书已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这是金代皇帝海陵王完颜亮的诗《题临安百山水》。读到北宋词人柳永的《望海潮·钱塘形胜》后,颜完亮命画工潜入临安摹绘西湖图景,制成屏风。目睹这般惊人的美丽,完颜亮所能做的就是率兵百万(实际兵力为27万),南侵大宋,直捣江南。他认为天下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可以有第二个主?放马临安山水,登临被称之为“第一峰”的吴山,更是他所垂涎。 说吴山乃“第一峰”,绝非是说吴山之高。不足百米的海拔高度,怎么说都高不到哪里去,这是说吴山之美,吴山之奇,吴山之重要,在天下首屈一指,堪称第一。完颜亮或许正是称吴山为“第一峰”的第一人。此后,南宋文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记载此事,理学大师朱熹留下“吴山第一峰”的手迹,南宋词人顾禧的一首《登吴山作》,再次拔高这片风景:“紫雁高飞晓雾浓,西风峭削玉芙蓉。谁携谢朓惊人句,更上吴山第一峰。”那简直是一座仙山了。 外族看中这座城,这座山,且不惜动用重兵入侵,无非出于不可遏制的占有欲,但吴山之美、之奇实在过于诱人,这是勾起其非凡占有欲的直接动因。上文更多地叙述了吴山景色之独特、在杭城地位之显要,其实它那无法理喻的种种神秘奇妙,也是十分吸引眼球、夺人魂魄之所在,“巫山十二峰”或曰“十二生肖石”便是一例。(吴山为道教胜地,有人认为此处景点是仙境之缩影,故名“巫山十二峰”) 吴山向来有五多:古树清泉多,奇岩怪石多,祠庙寺观多,乡风民俗奇情多,名人遗迹故事多,这是与这一带为杭城最初、也是最成熟的区域有关。当这里还是一座渔民打鱼晾网的“晾网山”,其独特风韵就已开始展示。历代杭州人对这一带繁盛的热衷和爱惜,对风物遗存的悉心保护早成习惯,使吴山风采一直保留至今。1984年,经市民评选产生的“新西湖十景”中,“吴山天风”名列其中,其景点范围包括整个吴山区域内的所有景物。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